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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翰:見與不見之間

錢翰2019年10月23日08:53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見與不見之間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其所著《二十世紀法國先鋒文學理論和批評的“文本”概念研究》入選2014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

【研究心得】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作為國人耳熟能詳的經典名篇,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以如此短小的篇幅體現如此宏闊的境界,是初唐優秀詩歌的典范。自古以來推崇者甚多。

從文學史知人論世的角度,對這首詩的解讀常常與陳子昂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境遇相聯系。陳子昂一直宦海沉浮、沒有實權,濟世安民的理想難以實現,不由得感慨“前不見古人”,意為沒有機會見到古代之聖賢明主﹔“后不見來者”,意為自己孤獨一身,人生苦短,不能如天地般長存,故此悲從中來,嘆息涕下。

這種解讀有一定道理,也符合陳子昂寫作的心理狀態。但是偉大的詩歌時常會超越作者的心境,體現更加普遍的人類共有感受。分析這首詩不能局限於詩人創作時的心態和意圖,而應從詩歌本身出發,解讀其動人心魄的力量。

中國詩歌經常使用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即從景致中生發情感,如崔顥的《黃鶴樓》,“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而陳子昂的這首登高即興而作的詩,初看上去完全沒有景物描寫。首句就是心理活動:“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然而,細細讀來,卻能發現其實有景:所謂“前不見”“后不見”,在詩的表層意思中是描述時間軸上的“古人”與“來者”,前后與不見,本身是描寫空間的詞語,但在這裡有著時間與空間的雙重指向。詩人在高台上極目遠眺,蒼茫大地不見一人,視覺上的荒涼和孤獨引發出時間上從古到今、從今天到未來的想象。從“我”面對廣袤天地的渺小,映射出“當下”在過去與未來之間顯得如此短暫易逝。前面這兩句,看似隻有情語,其實亦有景語。時間上的情感表達隱喻了空間上的視覺留白,空間與時間的無邊無際相互映射,渾然一體。因為隻寫了時間上的孤獨,空間上的荒涼感是通過文本引發讀者的想象,這種藝術和情感的感染力比杜甫《登高》的直接描寫更加強烈。

“念天地之悠悠”,“悠悠”一詞述說天地,似乎又意指空間,但眼前看到的天地又被賦予了時間性。天地無窮廣大,時間無有始終,此廣闊境界都在一念之中。詩人在時空無盡的宇宙之中,獨立高台,倍感孤寂,淚洒衣襟。有限的個體在無限宏闊的宇宙面前,頓覺渺小無力。這一層意思讀者是容易體會的,也是以往對這首詩的評論中常常提起的。然而,這首詩是否只是一味表達孤獨呢?念天地之悠悠,無論這個天地如何廣闊,時空如何無限,也都在一念之中。細細品味,當詩人說“不見”的時候,是不是就完全不見呢?這裡的“不見”其實也就是“見”。寫了眼中“不見”,那就是在心中“已見(現)”,隻有心心深念,才會嘆息“不見”。如果心裡沒有古人,就不會寫“前不見古人”﹔如果心裡沒有來者,也不會寫“后不見來者”。在古代漢語中,見通“現”,在前兩句詩的感慨中,古人與來者其實是強烈顯現。讀詩至此,豁然開朗。

不見過去,不見將來,能見的是當下,而當下是什麼?當下就是過去之顯現,我們當下的世界是由過去的世界發展而來。詩人思今日之“我”,而“我”從何而來?從古人那裡來。無論是生物學角度還是文化意義上,今天的我們身上繼承著古人的血脈與精神。同樣,我們將來往哪裡去?肉體會消失,但血脈與精神將流傳給不可見的來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將來其實也活在今天。體會到這個“不見之見”,這兩句詩的意義就發生了翻轉:就像上游與下游同是一江水,古人、“我”和來者是時間長河中相互聯系的整體。時空中無始無終的天地、生命與文明,共同構成了無限廣闊的人的世界。人,包括每一個個體,不是孤獨而荒謬的脆弱生命,而是與天地共生的偉大存在。

懷念古人,思及后人,人類命運的整體感與個體生命的孤獨感交織在一起,相互映射也相互激蕩:我們越感受到天地人三者之無限,就越會嘆息於個體的有限﹔我們體驗到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又會在對人類命運整體性的深刻理解中得到安慰。這種悲嘆與安慰之間的矛盾和張力構成了人類的共通情感。這也是為什麼越重視歷史的文明,越有對未來的責任感﹔越尊崇祖先,越關心后代。

“見與不見”不僅體現在時間上,也體現在空間上。詩人登高遠眺、四下無人,但他非常清楚,這個大地上生活著無數的人,他與無數人之間有著無數聯系。人是群居的生命,恰恰是因為人的群體性,這種看不見人的孤獨和蒼涼感才會產生強烈的情感沖擊。當詩人強烈表達抽象的孤獨感時,其實也是在強調他與人群的整體性。“我”雖渺小,卻在這悠悠天地間心念所有的古人與來者。“我”既渺小又宏大,既有限又無限。詩人心中這兩個極點強烈撕扯,以至於“獨愴然而涕下”。

看全詩的結構,上下兩片每句字數不同,且前面兩句是排比,因此很自然地分為兩個表意單元。前兩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三二結構,分為兩節﹔后兩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一二一二,分為四節,節奏從急促轉為遲緩,從兩個“不見”的強烈沖擊,到后面兩句的減速,不僅是字面上的“悠悠”,也是節奏上的“悠悠”,是無可奈何,是長長嘆息。

也可以有另一種劃分。前面三句既是寫“外”——古人、來者和天地,又是寫內——“不見”是因為心中所思,天地悠悠,念在我心。前三句的內與外,大與小,都是抽象的思想,最后一句的涕淚才是具體可感的現實。前面三句都是言語,最后一句是無言的感受。

詩短意長。全詩隻有22個字,層次卻極為豐富,結構復雜交錯,大則極大,小則極小,皆發於一心,存於一心,激蕩於一心。這首詩從初唐至今感染了無數讀者,也將打動未來的人們。

(責編: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