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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止於游戲

——論“中藥小說”《草木春秋演義》

高日暉2019年10月21日08:21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豈止於游戲

  白話小說《草木春秋演義》(亦稱《草木春秋》)是一部曠古絕今之作,是唯一一部將中藥藝術化的小說,可稱之為“中藥小說”。小說中的人物全部用中藥命名,個別國名、物名也用中藥之名,在神魔故事的框架下,構筑了一部中藥大全。

  《草木春秋演義》版本較多,現存最早的版本是嘉慶二十三年(1818)博古堂藏本,其他尚有最樂堂、大文堂、山陰書屋、積秀堂等版本。各版本間差異不大,題署基本相同,有駟溪雲間子編、雲間子集撰、樂山人纂修、駟溪雲間子撰等。

  大連圖書館藏有最樂堂本,該本署名《草木春秋演義》,有鈐印陽文“江洪氏”三字,博古堂本為“江洪□□”四字。關於這部小說的創作時間,學界有明代、清代之爭,明代說沒有確實証據,筆者認為,根據版本和“以小說見才學”(魯迅語)的特點,當屬清代無疑。至於作者,有江洪說、汪價說,尚無定論。

  

  《草木春秋》作者在《自序》中說這部小說“半屬游戲”,但在藝術手法上卻是獨一無二的,即使帶有游戲的成分,也是一種文人化的、雅俗共賞的游戲。

  《草木春秋》是一部神魔小說,虛構了漢朝中宣年間,皇帝劉寄奴“以仁政治天下”,宰相管仲、總兵金石斛等文臣武將忠厚義勇,百姓安居樂業。番邦胡椒國國王巴豆大黃,想要侵奪漢朝江山,與元帥天雄、軍師高良姜、先鋒黎盧率百萬大軍進攻漢朝。漢朝皇帝劉寄奴御駕親征,元帥金石斛、軍師決明子,另有黃連、甘遂、木通等十路總兵,率馬步軍二十萬。同時,雙方又加入了很多得道的神仙。胡椒國方面,天雄元帥是雷丸山楝實洞訶黎勒的徒弟,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巴豆大黃正宮娘娘密蒙花與天雄元帥的老婆馬蘭花都是華山雲母的徒弟,不僅會法術,還有寶貝迷迭香。鬼督郵的寶葫蘆內裝有三萬雄兵……漢朝一方,軍師決明子是“仙家之首、道教之源”的威靈仙的弟子,薯蕷真人的徒弟金鈴子是元帥金石斛的小兒子,真人還給了他朱砂牌、白前圈兩個寶物。還有琥珀山水萍洞女神仙女貞仙和她的兩個女徒弟山慈菇和金銀花。小說幾乎從頭至尾都是關於戰陣斗法的描寫,最后,訶黎勒和威靈仙也加入了雙方斗法之中,威靈仙打敗訶黎勒,巴豆大黃向劉寄奴投降稱臣,年年進貢。從故事情節中能夠看出,《草木春秋》從《西游記》《封神演義》中汲取了不少經驗,無更多創新之處。

  《草木春秋》最值得稱道的是它的藝術手段,人物(少量動物、兵器、寶物等)的名字按詞義是中藥,小說義則是人名,內涵與形式完全背離,這是反諷的一般特征。《草木春秋》的反諷與一般的反諷不同,小說把隱喻、諧音和反諷手法融合在一起,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草木春秋》把神魔故事與中藥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根據人物的正邪屬性、職務與性格的不同,賦予一個中藥的名字,大致使人物與藥性具有某些相似性,這樣,名字本身就帶有很濃厚的隱喻色彩。如長安總兵名叫金石斛,“為人忠厚,義智勇足備”。中藥中,金石斛是石斛科的一種,《本草綱目》記石斛氣味“甘,平,無毒”。雅州總兵黃連,“為人忠直,溫誠性冷”,《本草綱目》記黃連氣味“苦,寒,無毒”。國師甘草,是雙重交叉語義的背離,甘草是中藥,《本草綱目》載陶弘景論此藥的觀點:“此草最為眾藥之主,經方少有不用者,猶如香中有沉香也。國老即帝師之稱,雖非君而為君所宗,是以能安和草石而解諸毒也。”甘草又名國老,小說中甘草是太子老師,被封國老,從小說層面是帝師,從中藥層面“能安和草石而解諸毒”。帝師、國老、甘草三而一,一而三,由他去跟巴豆大黃談判求和,既符合國師的身份,又與中藥的藥性相符。二是取中藥名的字面義與人或物某方面特征的相似性,利用諧音,形成語義雙關的效果。番邦胡椒國,既取胡椒藥性辛、熱的特點,又取其詞中“胡”字,以代表番邦之意。漢朝皇帝劉寄奴、宰相管仲的設計更加巧妙,劉寄奴和管仲既是兩味中藥,同時又是歷史上兩個真實的人名,分別是帝王和宰相,與小說中人物的身份相同。作者利用“劉寄奴”“管仲”這兩個名詞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屬性,將他們的雙重屬性都融入小說中,形成新的語義。劉寄奴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的小名,本身就是帝王,而中藥劉寄奴,又稱劉寄奴草,傳說是劉寄奴帶兵打仗時發現的治療金瘡的特效草藥,因此該藥被稱為劉寄奴。小說把劉寄奴虛構成漢朝皇帝,年號中宣。管仲是春秋時齊桓公的相,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中藥管仲有翻白葉等許多別名,功效清熱解毒,正好隱喻能為國家排憂解難的宰相。小說中的皇帝和宰相雖是無中生有,卻因妙手成材而充滿了諧趣。此外,負責打探消息的王不留行,金石斛的三個子女金櫻子、金銀花和金鈴子等,都是從中藥裡取材,或隱喻,或諧音,隨手成趣,自成邏輯。

  

  也如《西游記》一樣,《草木春秋演義》雖然“半屬游戲”,但決不止步於游戲。筆者認為,小說中隱含著作者面對外國威脅的憂患意識,與《鏡花緣》一樣,也是當時士人世界觀念的一種表達方式,不能用“尊王攘夷”“華夷之辨”等觀念去理解。小說展示的是對中外關系的想象,而不是中原政權與周邊政權的觀念,漢朝反胡椒國侵略的戰爭與《水滸傳》宋江征遼的性質完全不同。

  首先,小說中是把胡椒國作為與漢朝對等的一個國家來看待的。第一回威靈仙對徒弟決明子說:“那胡椒國王卻也是番邦的真命。”這就是承認了胡椒國與中國一樣的地位,都是真命天子,都是合法政權。小說中威靈仙被說成是“仙家之首,道教之頭,乃是混沌初開時節,直修至如今,修了幾萬年方得成仙家之祖”,他的話自然是權威的觀點,也就是作者的觀點。

  其次,從小說中所使用的“番邦”“番國”“番寇”等概念的含義上看,胡椒國也應該指外國。小說的時代,“番”“胡”不再是廣義上的歷史上的少數民族政權及外國的統稱,在一些文獻及有些人的觀念中,已經專指外國了。《元史》卷九十四載:“元自世祖定江南,凡鄰海諸郡與番國往還互易舶貨者……每歲召集舶商於番邦博易珠翠香貨等物。”可見,元代對外國已經稱番邦、番國了。明代隨鄭和下西洋而成書的《西洋番國志》、陳誠出使西域成書的《西域番國志》中的“番國”都是指外國。小說第六回寫胡椒國軍隊抵達邊境地黃關,守關總兵干葛說:“胡椒小國,焉敢如此猖狂無禮!”其語氣與清朝人以“天朝大國”自居而蔑視其他國家的態度是一致的。

  最后,明代以來外國武裝入侵中國的事件頻頻發生,在其他小說中也有所表達,《草木春秋》所寫、所憂既有現實基礎,又有文學參照。明代有長時間的倭寇之亂,晚明有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對東南沿海和台灣的侵略,清初還有沙俄對東北地區的侵略,“番國”對中國的威脅已經是現實中真實的事件了,這是《草木春秋》隱喻著抗擊外國入侵的現實素材。同時,明清時期出現了專門的抗倭小說《戚南塘剿平倭寇志傳》和一批涉及抗倭的小說,“涉外”小說在長篇短篇小說中就更多了。這些小說不僅表達了抵御外國入侵的愛國主義精神,還是中國人較早地“睜眼看世界”的文學作品,對《草木春秋》具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草木春秋演義》在類型上屬於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神魔的故事框架下傳播的是中藥知識,表達的是文人趣味,深層蘊含的則是士人早期世界觀念下的憂患意識。

   (作者:高日暉,系大連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編:孫爽、艾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