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我們必須內外兼修:一方面,要立足自身的傳統與民情﹔另一方面,也要立足理性,批判地理解、解釋國外學術源流。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正確理解新時代的中國與世界。艾倫·梅克辛斯·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的《西方政治思想的社會史》為我們梳理了西方學術與社會史之間的關系,突出了理論話語蘊含的時代精神,也為我們理解西方及現代性提供了一個特殊的視角。
艾倫開篇就向讀者闡明“現代早期”的意義。舊秩序逐漸走向瓦解,新秩序得以生成和確立,新與舊的斗爭在此間分出了勝負。政治思想亦是一種斗爭行為,直接參與了秩序建構:它要麼為既有的權力辯護,要麼表達權力在進取中的訴求。在權力更替的現代早期,政治思想具有最肥沃的土壤,“不足為奇的是,西方政治思想的正典不成比例地雲集於‘現代早期’那裡”。
我們通常認為,《君主論》《利維坦》等“正典”(canon)奠定了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開創了理解正義與秩序的新方式。這意味著,“正典”具有某種超越歷史的獨立性﹔它們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發現並闡述了某種真理與理性,足以塑造信念、建構秩序。但是,當艾倫有意將社會轉型置於“正典”之前,她便致力於消解這種獨立性,著力強調思想對“社會”的依賴。在她看來,脫離社會語境的文本是空洞的,社會史才是政治思想的筋骨血肉﹔盡管思想並非必然是對社會語境的反映,但它必然要在具體的社會語境中發揮作用,其影響力則由社會決定。
政治思想影響力由社會決定
在艾倫看來,政治秩序之構建源於權力平衡的生成,政治思想必須借助現實的社會權力才能釋放其影響。政治思想是對權力意志的論証與展示,也是現實權力結構在觀念層面的延伸。因此,與社會條件和“語境”相比,思想自身的邏輯與結構便顯得無足輕重。
我們必須注意,艾倫無意寫作純粹的“思想史”,而是要借思想來呈現“社會史”。她的寫作本身就表達了一種批判立場:思想並不具有獨立於社會的自為品格。現代政治具有其內在的穩定結構,它是傳統社會經歷漫長轉變的結果。因此,艾倫必不認為:某一部“正典”、某一個時刻或某一個事物堪當現代性的結晶體,它凝結了現代政治最根本的特質。這樣的方式既簡化了歷史,也簡化了政治。在她看來,我們應當更多關注長時期的歷史進程,即“資本主義興起”的社會史。理解現代政治的關鍵便在於理解資本主義的權力結構。
艾倫用“自由與財產”為其作品命名,以此概括她對現代政治的理解。我們可以認為,自由(liberty)體現了政治體(或國家)的普遍精神(general spirit),以及公民在國家中的狀態。它是一種構成性原則,類似於孟德斯鳩為三種政府類型賦予的原則(德性、榮譽、恐懼)。與之相對,“財產”則意味著諸社會階層的經濟狀況,以及從中衍生出來的權力關系。自由與財產構成了一組張力,展示出公共權力與私人財產權之間的辯証運動。“如果說本書有唯一一個統領全書的主題,那麼,它與我們時代發生的私有財產權與公共權力的某些獨特轉變有關”。這一權力關系的轉變奠定了現代政治的基礎,是古今之變的實質。這是西方文明經歷的“大轉型”。它也是一個長時段的歷史過程,歷經整個現代早期,並隨資本主義的興起而走向完成。
《西方政治思想的社會史》的論述依據艾倫對現代政治的理解搭建起來。從表面上看,艾倫仍在圍繞思想“正典”組織其論述﹔但實際上,所謂“正典”隻不過是她構建理論體系的腳手架,她要搭建的“大廈”是上述“大轉型”的社會史。對艾倫而言,“正典”的作用在於如下兩個方面:一為標示年代和具有典范意義的政治體形態(比如城邦、帝國、絕對國家等)﹔二為引出政治論辯的核心問題,及其背后的權力關系。亦即,正典之所以重要,不是因其具有超越歷史的理性與哲學,而是由於它們最典型地展示了時代問題及其背后的斗爭。
艾倫並未嚴格遵照時間的順序來搭建論述。她將經典思想家及其著作安置在特定時代與政治體的范疇下,並按照“大轉型”的權力邏輯予以排列。例如,在年代上,啟蒙運動時期的法國哲人要晚於霍布斯與洛克,但她仍將這段思想史的終點設置為“英格蘭革命”,並把洛克當作最后一位值得重點論述的經典作家。因為,洛克的著述最先也最典型地闡述了資本主義的權力邏輯﹔“英格蘭革命”亦會不斷成長,既在歷史中延伸,也向外拓展——法國便在與英國的競爭中被迫轉向了資本主義。所以,英國與洛克的思想才是現代性的真正起點,因為它們代表了上述“大轉型”的完成形態。所以,通過剖析洛克的學說,我們便可洞見現代社會的權力基礎。
重視思想所承載的理性與道義
基於對財產權的論述,洛克從人的自然平等出發,論証了土地與財產不平等的合理性。這一不平等基於自然權利與人的同意。依據艾倫的評論,洛克的財產權理論是英國社會狀態在思想上的反映:“高度集中的土地所有權和大資產同獨一無二的高產農業結合。”洛克讓生產與“改良”成為整個論証的樞軸,不僅支持了對土地與資本的不平等佔有,也重新界定了“超經濟”權力與私人財產權之間的關系,因此建構了一種對議會和“有限”政府的有力辯護(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辯護並不擁護民主)。
在艾倫看來,洛克無疑是現代政治思想的集大成者,他展示了英國社會權力關系的革命性轉變,也奠定了后世(18世紀)哲學話語的基本框架。艾倫一再強調思想與現實之間的同構。從洛克發源而來的思想傳統為何具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那是因為它代表著統治精英內部已經達成的共識”。艾倫試圖告訴我們:當我們剝去理論的“權利”外衣,其權力本質就會浮現。
艾倫著力還原政治思想的歷史語境,揭示思想與修辭背后的權力意圖,展示“資本主義興起”這一歷史進程中漫長而繁復的斗爭與變化。這的確有助於我們把握思想的現實感,從而獲得對“現代性”更為豐滿和具體的理解,也能更為真切地體會“現代性”的權力基礎。然而,當艾倫強調思想對社會的依賴,將之解釋為權力結構的延伸時,她事實上忽視了思想自身的獨立性,忽視了思想所承載的理性與道義。
如果思想只是權力的延伸,只是統治階層為既得利益(或既有的不平等)構建的一套話語體系﹔那麼,面對著資本主義的權力真相,我們又當如何?即便我們清晰地認識到,資本主義只是有產者的權謀,是其在面對平等派壓力時構建起來的話語體系﹔除了等待新的權力平衡,我們又當如何?可見,如果思想只是權力的延伸,政治便陷入循環往復的死局。“社會史”消解了正義本身。它看似令單薄的思想變得深厚,實則瓦解了“思想”,消解了“思想”的力量。
(作者單位: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