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學者阿甘本看來,生命政治是一種進行區分的政治,主權權力在保護部分生命的同時,也將另一些人置於赤裸生命的境地。然而,這種政治形態的運演邏輯存在根本性弊端,以致所有人都可能淪入悲劇的赤裸生命狀態。中世紀封建等級森嚴,高貴與卑微涇渭分明,可謂最易於識別的生命政治。但這種政治不惟使平民受難,實際上即使處在封建等級頂端,具有無上榮耀的國王也有淪為不幸之虞。
國王身體的聖化
歐洲中世紀等級制度的主要理論支持就是“君權神授”,即上帝賦予君主支配和管理民眾生命的權威。君權神授具體體現在君主的涂油禮。按照基督教神學,人的身體都有原罪,但國王的身體通過涂油禮而獲得神聖性。經過涂油,國王的身體因而與普通人的身體具有質的差別:作為受膏者,國王的身體變得高貴﹔相應地,普通人的身體也就顯得卑微、低賤。因而,普通人都應接受國王的統治,“沒有任何人有權否定神聖的王權、審判、廢黜作為受膏者的國王”。
受膏者的身體既然具有神聖性,那麼經由其出生的繼承人在肉體上也是高貴的。君權神授最終過渡到中世紀的君主世襲制和封建等級制度(貴族往往與國王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聯系)。在政治神學看來,正是神創造了貴族和平民兩種截然不同的階層﹔因此,世襲制和等級制是“正義”的,統治與被統治的不平等關系與生俱來,並將永遠存續。
在涂油禮之外,國王的葬禮也異常重要。援引德國學者康托維茨的著作《國王的兩個身體》,阿甘本對國王的葬禮展開了政治神學論述。在康托維茨看來,中世紀的國王被認為有兩個“身體”,一個是他的自然身體,另一個是他的政治身體——其佔據的王位。前者是平凡的、必有一死的﹔后者則由於是不可見的,是永恆的。王權的合法性在於自然身體和政治身體的結合。國王的兩個身體理論回答的是王位更替或政治秩序的合法性問題。阿甘本指出,“國王的兩個身體理論是基督教神學思想的分支,也是基督教政治神學的裡程碑”。
按照政治神學,國王的葬禮標志著自然身體和政治身體的正式分離,一個國王的正式去世是其繼承人承接大統的啟動性程序。國王駕崩的標志就是葬禮,喪禮上應展示國王的尸體,其政治神學意義在於確認國王之自然身體和政治身體合一關系的解除,從而為繼承人的自然身體與政治身體的新結合奠定合法性。而在現實政治層面,展示國王的尸體暗含確証國王系正常自然死亡之意。當然,這種儀式也體現國王政治身體的“不朽”,因而,國王的權力不是教皇賦予,也非源自人民,而是直接來自上帝。通過涂油禮、葬禮,國王具有了神聖性,無論他是否有過錯,他都是不可侵犯的,因此,對君主而言,平民包括其他貴族都是赤裸生命。
國王的赤裸生命化
國王擁有神聖權力,但阿甘本筆鋒一轉指出,君主和赤裸生命具有相似性。具有至高權力的主權者何以成為赤裸生命?從生命政治的視角看,正是國王與廣大平民區分開來,並擁有了生殺予奪之權,他才在高貴的同時成為赤裸生命。
阿甘本記敘了一些國王的特殊葬禮。葬禮上,國王的蠟像放在床上,被當作國王的真身對待。何以會出現使用蠟像葬禮這種事件呢?阿甘本指出,“國王尸體的失蹤或者在某些個案中尸體受到了毀損都將妨礙葬禮的有序進行”。這毋寧說,國王有非正常死亡的可能。由於必須舉行國王的葬禮方可解除自然身體和政治身體的關聯,因而,這就出現了以國王的蠟像來舉行葬禮的做法。阿甘本指出,“一個蠟像在特定的條件下能夠作為國王尸體的替代物,從而實現葬禮的代理進行之可能”。以國王蠟像舉辦的葬禮某種程度上就是嚴肅地“做樣子”,正如阿甘本戲謔的,這是一種“想象的葬禮”。
英王愛德華二世的蠟像葬禮,正是國王淪為赤裸生命的事實。1326年,王后伊莎貝拉伙同情夫羅杰·莫蒂默發動政變,將愛德華二世囚禁。身陷囹圄的愛德華被迫退位並傳位給愛德華三世。然而,國王作為受膏者,隻要其自然身體尚存,就和政治身體結合在一起﹔這樣,在愛德華二世去世之前,愛德華三世的登基就很成問題——一些貴族因此不承認愛德華三世的權威而發起叛亂。顯然,愛德華二世同意退位還遠遠不夠,他必須正式死去。這才有了愛德華二世之蠟像葬禮。
生命政治是一種不平等的政治。在中世紀的生命政治邏輯中,即使國王犯下累累罪行,其作為受膏者也不應受到法律審判。然而,正是由於國王處在法律之外,他也就和赤裸生命具有了共同性。既然不能通過和平方式解決問題,國王就可能處於威脅之中。愛德華二世的“被死亡”就是最好的說明。然而,無論蠟像葬禮多麼隆重,參與葬禮的袞袞諸公無疑會對國王的死因充滿好奇和疑慮。隨著這種情緒的累積,人們(包括貴族)最終將質問 “君權神授”的神聖性,繼而要求超越那種將民眾進行不平等區分的生命政治。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