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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清:法國文學與繪畫藝術 對話與融合

劉海清2019年07月19日07:58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法國小說建構與繪畫美學交匯史”負責人、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

文字與圖畫既是人類文化的兩種不同符號,也是人們認識世界、互相交流的重要方式,兩者之間的密切關系貫穿古今。畫家常取材於文學的世界,而作家也因繪畫而擁有別樣的審美意蘊和創作激情。從中世紀到今天,法國文學與繪畫藝術的發展進程交匯融通,在歷史上通常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並在相同的資源裡尋求著類似的答案,呈現出相近的特點和理念。

中世紀時期,法國文學與造型藝術汲取著同樣的宗教靈感。基督教為建筑和繪畫提供了主要的意識載體,教堂的彩繪裝飾畫再現了聖經文學故事,而插圖同樣在宗教書籍中層出不窮,體現了圖文交流的功能。形式多樣的文學形態也脫胎於基督教文化。史詩文學和騎士文學歌頌了忠君愛國的理想和宗教信仰般的愛情﹔市民文學則體現出對宗教制度的反叛和改寫,例如《玫瑰傳奇》批判了宗教的禁欲主義和蒙昧主義,《列那狐傳奇》以動物王國的沖突隱喻了市民階級與封建貴族、教會的斗爭。從辯証法角度來看,在文明有限的中世紀,雖然宗教符合了統治階級鞏固中央集權和麻痺人民思想的需要,但帶有宗教色彩的文學藝術豐富了審美教育和人格教育的內容,對社會上的不良風氣和道德敗壞有制約作用,契合了人們超越世俗的需要和對真善美的訴求。

在15世紀末和16世紀時期,歐洲的人文學者和畫家們批判了中世紀的神學藝術理想,復興了古希臘的藝術摹仿自然的學說,“再現”的理念和人本主義思想為繪畫和文學注入了自由、寫實和快樂的空氣。為歌頌美好的世俗生活,讓·富凱、讓·克魯埃等法國畫家常按照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形象創作肖像畫。在法國楓丹白露畫派以及達·芬奇、提香等意大利畫家的作品中,裸露的人體和女性的乳房不再是原罪和腐化的符號,而成為了欣賞的對象。情色氛圍和神話靈感同樣在詩歌中有所體現,龍薩、馬羅等詩人掀起的“美乳贊”“玉體贊”熱潮體現了人們性觀念的開放。此外,瑪格麗特的小說《七日談》表達了反禁欲和男女平等戀愛的願望,拉伯雷的小說《巨人傳》提出了暢飲知識和幸福的主張,蒙田的《隨筆集》呼吁人們順從天性去追求幸福快樂。文學與繪畫領域的享樂主義和人文主義在客觀上起到了促進個性解放和反封建束縛的作用。

17世紀時期,古典主義與巴洛克兩大文藝潮流在法國平分秋色、各擅勝場。古典主義的“理性”指的是合乎常理和忠君愛國,例如戲劇的“三一律”和繪畫的“黃金律構圖”等,體現了嚴謹庄重的審美情趣和崇高的社會道德意識,這同自由不羈的巴洛克文藝形成鮮明對照。“巴洛克”文藝指稱的是16世紀末至18世紀初期的歐洲文藝風潮,內容涵蓋繪畫、建筑、文學和音樂等領域,是一種壯麗、激情、繁復的藝術風格,承載著時代的復雜脈動。巴洛克建筑雍容華麗、庄嚴宏偉、結構復雜,巴洛克繪畫則通過濃烈的色彩、線條的動勢和光線的明暗對比來凸顯畫面的戲劇效果和加強情感的張力,代表畫家有法國的普桑、荷蘭的魯本斯等。這種夸張、奔放的藝術趣味同樣體現在文學領域。在17世紀的法國,由於戰亂頻繁、教派紛爭不斷,加上各種懷疑主義、感性主義、理性主義的影響,人們陷入了精神的彷徨之中。小說、詩歌和戲劇創作表現為情感張揚、故事離奇、語言浮夸、人物富於變化,內容涵括了典雅愛情與貴族道德、宗教意識與世俗情感、田園牧歌與戰爭災難、宮廷故事與風俗民情、科學幻想與流浪冒險等題材,實則影射社會現實的晦暗殘酷,起到了疏導人們精神苦悶和激發美好人生理想的作用。

18世紀時期,法國的繪畫藝術具有多樣性的美學表現,融合了古典主義的嚴肅遺風、巴洛克的自由氣息、洛可可的閑適風雅以及新古典主義的平衡和諧等美學風格。柔媚活潑的洛可可藝術由法國宮廷形成后在民間流行開來,從室內裝飾擴展到建筑、繪畫、文學。狄德羅批評了驕奢輕佻的洛可可繪畫,呼吁更符合人民趣味的藝術風格,畫家夏爾丹的平民寫實藝術受到了狄德羅的贊譽。18世紀法國文學也呈現出混合與雜糅的美學態勢,世紀初的流浪漢小說具有巴洛克文學的奇崛特色,普雷沃神甫、拉克洛的洛可可文學則展現了貴族階層的情愛故事和腐朽風氣,啟蒙文學與新古典主義繪畫都滲透了社會生活和文化哲學元素。伏爾泰、狄德羅、盧梭等啟蒙思想家們的哲理小說將反封建、反教會的理性主義推向高潮。隨著西方傳教士將中華文明引入歐洲,法國的工藝美術融合了大量“中國風”元素,文學中也不乏中國文化信息,例如伏爾泰的戲劇《中國孤兒》改編自中國元雜劇《趙氏孤兒》,表達了他對中國儒家文化的推崇。

19世紀時期,法國蓬勃發展的文化環境促進了各種藝術之間的交匯,當時許多畫家從事寫作,文人熱衷於藝術評論和實踐,文豪雨果便是優秀的水彩畫家。沙龍美術展覽與報刊印刷業的發達促進了繪畫批評的發展,詩人波德萊爾的沙龍評論涉及了詩歌、小說、戲劇、繪畫、雕塑和音樂。浪漫主義、唯美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和象征主義等文學流派均受到繪畫藝術的有力滲透和影響。巴爾扎克、福樓拜、龔古爾兄弟、左拉、莫泊桑、於斯曼等作家都嘗試在文學寫作中匯集繪畫藝術的視覺特征和審美元素。法國繪畫與文學兩者的現代性開始齊頭並進。60年代之后,在繪畫領域,馬奈等印象派畫家擯棄了傳統繪畫的“文學性”和“故事性”,直接鑽研和表達自然,尋求光色的自主性和畫面的獨立性,被視為現代藝術的誕生。

20世紀上半葉,法國經歷了一個荒誕的、充滿戰爭與死亡的復雜時代,傳統的文學和藝術范式已不能真實地表現人與世界關系的復雜變化。法國的現代主義作家們以斷續、開放、變換、想象和諷喻的方式展現人類的荒誕境遇和精神困惑,與現代繪畫的審美情趣達到了高度的契合與呼應。現代藝術為文學家們的創作提供了更多形式的靈感,后印象派繪畫的暗示法,立體派繪畫的拼貼法,抽象派繪畫的空間分割法,超現實主義繪畫的非理性、潛意識、奇幻組合,也體現在法國作家的作品中。跨藝術的文學作品不勝枚舉,保爾·克洛岱爾的詩歌創作融入了中國道家哲學和東方詩畫藝術的元素﹔阿波利奈爾的圖形詩彰顯了文字與視覺符號相遇的創造性爆發力﹔普魯斯特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的美術視野、攝影機制與圖像隱喻體現了他用永恆的藝術本質和審美體驗來回收記憶與時間的偉大夢想﹔安德烈·馬爾羅締造了“想象的博物館”思想體系,通過“藝術的想象”實現了“寫作的想象”,以融合繪畫美學與電影美學的小說藝術質詢了人類的境遇。20世紀下半葉,克洛德·西蒙、羅伯-格裡耶、米歇爾·布托等新小說作家大量運用拼貼、並置、圖說、電影美學和巴洛克美學來締造視覺性極強的文學敘述空間,以藝術化的后現代寫作展現了人類的心靈世界和生存際遇。此外,雅克·馬利坦、讓-皮埃爾·理查、薩特、羅蘭·巴特、熱奈特等文論家探討了文學與視覺藝術的關系、圖像藝術的人文意蘊。旅法文學家程抱一將中國書法和繪畫的空間意識引入法國,激起了中法學界的共鳴。

如上所述,法國作家們不斷開拓著對視覺藝術的理解、思考和實踐,文本與圖像的對話一直貫穿法國文化史的各個階段。可讀與可視之間的交流使得作家和畫家成為彼此互補的源泉,他們往往具有共通的創作原型、美學理念、再現技巧和精神內涵,這充分証明了法國文學建構與繪畫藝術之間交匯的廣闊性和豐富性,兩者的發展和演變密不可分、相輔相成。近年來,文學與其他藝術的關聯研究在我國方興未艾,柳鳴九、郭宏安、吳岳添、史忠義、余中先、劉成富、張新木等翻譯家和優秀學者對法國作家的文藝思想和藝術手法進行了大量的譯介和探討,解讀了文學語言與藝術媒介的多維融合模式。這不僅為國內學界的文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美學依據和方法論,也將更多的跨藝術文學理念引入中國,對我國文學革新和發展頗具啟示意義和借鑒價值。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