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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躍進:關於杜甫文獻整理的相關問題

劉躍進2019年07月03日08:48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關於杜甫文獻整理的相關問題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魏六朝集部文獻集成”首席專家、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

【專家視點】

據記載,杜甫生前就曾為自己編過作品集。晚唐以來,各種不同的杜集本子在世間流傳,或編年,或分體,或分類,不一而足。宋代就有“千家注杜”之說。迄今為止,杜集文獻已多達上千種。遺憾的是,宋代“千家注杜”的成果多有散佚,幸賴有若干種集注本保存下來。這也是中國古代典籍傳播中帶有規律性的現象。四部典籍中,別集流傳不易,其注本也容易散佚。相比較而言,總集、選集、叢書、類書等往往成為古代典籍保存的重要載體。流傳至今的宋元杜集刻本及各類集注本有二十余種,是非常珍貴的文獻資料,值得重視。如何整理這些珍貴典籍,如何在整理中體現時代特色,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縱觀中國學術發展史,整理典籍文獻主要有三種形式。第一種是單純的字詞注釋和文意疏通。譬如東漢后期鄭玄遍注群經,唐代前期孔穎達主編《五經正義》,多是如此。這是古籍整理校訂最基本、最重要的方式。第二種是比較系統的資料匯編,多以集注形式呈現。譬如《昭明文選》李善注、五臣注、六臣注等,清人校訂十三經等,都帶有集成性質。第三種是獨具特色的疏解,如魏晉時期郭象《庄子注》、王弼《周易注》《老子道德經注》以及清代戴震《孟子字義疏証》等,多具有思想史價值。這種整理方式與上述兩種恪守文字校勘原則的傳統注釋學很不相同,實際上是一種義理的推衍、思想的闡發。

上述三種古籍注釋形式都很重要,並無高下輕重之分。事實上,對多數讀者來說,如果沒有字詞的訓釋,沒有典章制度、歷史地理、歷代職官等方面的解說,這些深奧典籍是很難讀懂的。對學術研究而言,如果沒有最基礎的字句注釋工作,所謂集注和義理闡發也就無從談起。所以,單注本的整理依然是今天最應該重視的古籍整理工作。但僅限於此還遠遠不夠。古籍整理的首要目的是方便閱讀,更重要的是引導讀者思考文本內容,並對其義理進行闡釋。

筆者在從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魏六朝集部文獻集成”研究過程中,也在不斷思索這樣的問題:一是探索回歸傳統經典的意義﹔二是尋求回歸傳統經典的途徑。前者應當沒有疑義,后者則見仁見智,理解不同,做法不同,效果也不同。

清代阮元在杭州主持詁經精舍,傳經布道,在江西校訂十三經注疏,先后雲集一批重要學者。在此基礎上,他還提出另外一種整理典籍文獻的設想,即通過臚列眾說的方式,把清朝經學研究成果細致入微地呈現出來。具體來說,就是將各家重要見解分別羅列在經典著作的每句話下面,章分句析,旁羅參証,詳考得失,斷之於心。匯集清朝經學著作,阮元編有《皇清經解》,王先謙有《續皇清經解》。但這種專題叢書遠沒有達到阮元所預設的目標。這項工作難度太大,盡管阮元位高權重、資源豐富,最終也沒有付諸實際。這種編纂方法,游國恩先生有所嘗試,並取得成功。他主持編纂的《離騷纂義》《天問纂義》等著作,就像阮元設想的那樣,在每句詩下羅列歷代注釋,考訂成果,然后下按語,很多按語都是點到為止,引而不發,給讀者留下無限想象空間。今天來看,這樣的學問看似朴拙卻最有實效,體現了當代學人對歷代整理成果的充分尊重和清晰把握。

杜甫及其相關文獻研究,歷代成果異常豐富,一般說來,幾無發掘空間。但筆者認為,杜甫研究的突破,還是繞不開基本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所謂基本文獻,就是歷代研究成果。隨著電子化時代的來臨、國家經濟實力的增強、可觀的珍稀文獻的發現,大規模的集成研究與體現時代特色的深度整理,已成為當今典籍文獻整理與研究的必然選擇。杜甫及其相關文獻的整理與研究,至少可從以下三方面逐步推進:

一是選擇重要的杜集舊注,校點整理,為廣大讀者提供閱讀便利,擴大視野。

所有從事古籍注釋的人,似乎都有一個夢想,就是希望自己的注解后來居上,成一家之言,為權威定本。但從學術發展史看,這是很難達到的目標。就杜詩而言,每一位注釋者對於前人的注釋隻能是有選擇的截取,十不一二。即便是所謂的集注本,也不可能有文必錄。因此,前人注釋原貌,一般讀者往往看不到。久而久之,這些著作很可能就會被遺忘,乃至佚失。正像清代顧千裡所說,古書校訂,新本出,舊本亡。所以,他主張不校之校,也就是盡量保持原書面貌。整理前人注釋成果,也往往出現顧千裡擔憂的現象。歷代舊注,就是在不斷的注釋中逐漸消亡的。從古書流傳的一般規律講,自然淘汰屬於常態。而從做學問的角度說,最大限度地佔有資料,依然是做好學術研究的重要前提。為此,我們有必要對重要的宋元舊注,如王洙、王琪編定、裴煜補遺《杜工部集》,趙次公《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舊題王十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郭知達《新刊校定集注杜詩》,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黃希、黃鶴《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宋末劉辰翁評點、元代高崇蘭編次《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佚名《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佚名《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佚名《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等給予高度重視,原原本本地加以校訂,讓更多讀者看到舊注全貌。盡管有些著作的作者問題尚存較大爭議,但這些著作能保存至今,說明其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二是系統地匯總杜集珍本文獻,影印出版,為學術界提供系統的而不是零碎的資料。

北京圖書館、浙江圖書館、成都杜甫草堂都曾編輯出版所藏杜甫詩集目錄,周採泉編《杜集書錄》、張忠綱等編《杜集敘錄》都是綜合性的杜集目錄。這類目錄,就像杜甫研究的導引圖,為讀者按圖索驥,提供方便。不無遺憾的是,有目無書,讀書人還是要望洋興嘆。黃永武編《杜詩叢刊》,收錄宋元至清代重要杜集35種,日本吉川幸次郎編《杜詩又叢》,補選7種杜詩文獻。這些草創工作,篳路藍縷,雖多有缺失,但也確實為學術研究提供豐富資料,學者無不稱便。很多學者期待這樣一部著作,能將歷代重要杜集版本匯編成冊,整體推出,倘能如此,必將開創杜甫研究新局面。

根據當代學者研究,現存宋元以來重要的杜集白文本、全集箋注本、分體分類注本、評點本、讀杜札記、杜詩選本等,至少在四百種以上。其中,宋元刻本以及相當數量的孤本、稀見本等最值得珍惜,在現有條件下應該盡量全部影印出版。否則,這些珍稀古籍總是藏在深宮,不僅讀者無法閱讀,更叫人擔心的是,如果發生如絳雲樓那樣的意外,這些孤本可能就永遠在世間消失,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讓收藏在博物館裡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裡的文字都活起來”。道理很簡單,保護是為了更好地應用﹔讓古籍發揮更大的作用,才是最好的保護。從這個意義上說,系統地匯總杜集珍本文獻,影印出版,不僅是為學術界服務,也是為了更好地保存古籍、充分利用古籍,為今天的文化建設服務。

三是匯集宋元舊注於一編,體現深度整理的時代特色。

杜集宋元舊注,存世無多。各家見解有何區別,前后繼承關系如何,僅就一本書而言,很難說清楚,隻有逐字逐句地比對眾家,才能了然於心。從這個角度看,杜集舊注的整理尚有拓展的空間。目前,可以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散佚著作,如果數量較大,就像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那樣,逐家輯錄出來,單獨成冊。據此,讀者可以看到各家的學術主張、思想傾向。另外一種方法,就是將各家之說匯輯在杜詩各句之下,將有助於讀者對杜詩文字訓釋、創作背景以及思想內容的理解。這項工作看似雜然臚陳、薄殖淺陋,實則異常繁難、錯綜交糾,個人能力有限,勢難完成。這就需要集體的智慧,綜貫百家,逐步推進,最終完成。這項工作,可以先從某一時期、某一地區的杜注研究為中心,由點及面、發覆抉疑,將來逐漸擴大開來,把所有宋元舊注匯為一編,借此校訂異文、辨析是非,並提出進一步研究的前沿問題。

新時代要有新的學術氣象和研究方法。彰顯時代特色的文獻整理,尤其是歷代經典的系統整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從系統整理杜甫文獻入手,走近經典、理解經典,為創造新時代經典提供有益學術借鑒和豐富思想資源,這應當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的共識,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