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應用和語言發展的內在規律,決定了任何語言都處於發展變化中。普通話也不是一個孤立存在的系統,一經推廣,必然會與各地方言產生接觸。在方言與普通話的接觸關系中,方言一般處於弱勢地位,受普通話的影響更大。而實際上,從方言口音普通話的形成和擴散來看,弱勢語言也會對強勢語言產生影響,那些容易被遷移的成分往往是方言中的強勢成分,是方言區人習得普通話時不易放棄的。至於方言中哪些成分容易被遷移、怎樣遷移,原因是復雜的,且涉及語言接觸的深層機制。
其中,相似度是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但是,人們在判斷相似度時常帶有主觀性:對於說者而言,方言和普通話的相似度越高,方言成分越難放棄,而對於聽者而言,卻不一定是相同的結果。這是由於不同的相似度引起的聽覺上的差異是不同的,而且這裡涉及聽者的心理因素、認知能力、語言背景等方面。根據不同程度的差別,人們選擇接受或不接受。比如,邢福義提到過“有沒有+VP(動)”原本在普通話中使用受限,隻“在對事物作靜態的斷定,表示‘是不是有所VP’的意思才用”。對人物行為作動態的敘述,只是到20世紀80年代后,才隨閩粵方言的傳播逐漸進入普通話。雖然答話“有VP”還是刺耳,但問話“有沒有VP”已經普遍被北方人接受。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普通話裡“有沒有”后面本來就可以出現四種語言成分,即NP(名)、AP(形)、VP(動)和NV(名動:主謂)。這使后件“VP”獲得了良好的結構發展空間,為敘述性“有沒有”進入普通話產生類化作用。結構上的相似性使得方言句式進入普通話變得合情合理。
語義的空缺也是重要影響因素。由於地域文化的差異,兩種語言之間總有找不到對等成分而形成語義空缺之處。基於語義不對稱的原因,為准確生動地表達同時考慮到經濟省力的原則,自然就會選擇最確切最熟悉的表達方式,而不會“遷就”普通話。如吳語拷貝式話題結構“NP1(麼)NP1VP1,NP2(麼)NP2VP2”在表達話題功能時就比普通話更直接,如,“我工作麼工作弗來賽﹔屋裡麼屋裡也弄弗好,娘亦生病哉”。如果用普通話表達,得變成“我工作又不行,家又弄不好,媽又得了病”,但往往不能完全體現該話語功能,若要盡可能體現話題的功能,必須用更啰嗦的形式,如,“我論工作吧,工作不行,論家務吧,家務又弄不好……”因此放棄該方言句式的難度比較大。
出於交際策略需要的因素也不應忽視。如“動疊+補語”結構在北方話中受到壓制並最終消失,而在南方方言中卻持續存在,並有滲透進普通話的趨勢,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在吳語等南部方言中,“動疊+補語”並不一定都是表達委婉含蓄和禮貌的語氣。比如聽到“想想清爽”並不覺得比聽到“想清爽”心理上更舒服,甚至感覺語氣更嚴厲、更生硬。而普通話裡動詞重疊末音節改讀輕聲,語義上表示“動量小”或者“時量短”。朱德熙就指出,“用在祈使句裡, 可以使口氣顯得緩和些”。那麼採納“動疊+補語”后,就可以表達出委婉、含蓄的語氣。比如,原來普通話的動補結構“擦干淨”就比“動疊+補語”的“擦擦干淨”顯得生硬多了。因此,也許正是因為普通話在相應的語境中缺乏委婉表達的方式,出於語言交際策略上的需要才接納吳語等南方方言中的“動疊+補語”結構並“容許”其不斷擴散。
普通話和方言的標記性也是相關因素。母語遷移具有選擇性,其中語言的標記性被視為遷移的主要制約因素之一。F. Eckman提出了“標記性差異假說”,指出隻有在目的語成分標記更強時的語言差異才會導致遷移。反之,當母語結構有標記而對應的目的語結構無標記時,遷移的可能性很小。一般來說,無標記形式比較強勢,在語言對抗中不容易放棄或比較容易習得。至於為什麼無標記形式比較強勢,沈家煊等認為,無標記成分具有認知上的顯著性,因而最易引起人的注意,容易被儲存和提取,最接近人的期望或預料﹔用顯著的事物來認識和推導非顯著的事物,這是人的一般認知規律。所以,無標記項的使用頻率比較高,組合形式也比較簡單,符合“經濟原則”。常用成分不加標記或採用短小的組合形式,顯然是出於經濟或省力的考慮。如李文浩指出,漢語動詞重疊式在其發展歷程中,語法意義經歷了從“量增”到“量減”的根本性轉變,一開始表示“量增”時,無須做出標記,是無標記項﹔而表示“量減”的動詞重疊式屬於新興用法,是有標記項,V—V、VV兒、VV(輕聲)都是有標記的。吳語動詞重疊式的末一個音節不讀輕聲,仍屬於無標記的。盡管在今天受北方方言的影響,吳方言“動疊+補語”結構中的一部分動詞重疊也可以分析為時量短、動量小,但是作為一種使用頻率較高的語法結構,“動疊+補語”並沒有受到壓制而縮小存在的空間,反而被廣泛運用,並滲透進普通話,使得北方話中原本已經因為不符合認知語義規律而最終消失的“動疊+補語”的形式又“死灰復燃”了。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弱勢語言也會對強勢語言產生影響。其中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語言成分的標記性。強勢語言不代表其成分都是無標記的,弱勢語言也不代表其成分都是特殊的、有標記的。
常見度也有影響。常見度是指某種語言現象在各種方言裡的常見程度。同一現象對不同方言背景的人來說,常見度是不同的。這跟他經常接觸的人的語言背景有關。某種方言形式越常見就越難放棄。雖說“有+VP”隨著南方影視節目北上以及粵語和閩南話勢力的擴大而被逐漸接受,但還是比較刺耳。而敘述性疑問句式“有沒有+VP” 之所以能“深入人心”,一是因為普通話有類似的用法,為吸收南方的“有沒有+VP”留下了一定的空間﹔二是因為疑問焦點前置的問句除了閩粵客方言以外,在吳語、西南官話、下江官話中也廣泛存在,因其常見,說者不會意識到明顯的方言特色,也比較容易被北方聽者接受。
頻率的差別。兩個語言或方言之間的差異,除了有某個說法說或不說之別外,還有使用頻率的差別,這也是不容忽視的。比如,吳方言普通話中語氣詞“的”的過度使用,主要是吳語句末的“葛”與普通話的語氣詞“的”之間的差異造成的,盡管兩者大體上相對應,但仔細比較可以發現,它們之間有復雜的差異,其中有說或不說的差別,也有使用頻率的差別,而這種使用頻率的差別最易滲透到方言區人講的普通話中,而不易被當地人察覺。
一般地說,接觸引起的語言影響,大多是吸收該語言所沒有或所缺少的成分,起著補充、豐富的作用,可以說語言接觸是語言演變的一種動力。普通話與地域方言之間接觸的廣泛性,是其他語言或方言之間所無法比擬的。就中國目前的情況而言,由於方言與普通話社會地位的差異,方言受普通話的影響更大,方言的特殊成分越來越少,而方言中有活力、表現力強的部分如果具有了全民性,就會融入普通話中,使其變得日益豐富與完善。研究作為弱勢語言的方言對強勢語言普通話的影響,對於加深我們對普通話的現實變化和發展趨勢的理解,制定相關的語言政策以及研究教學語法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