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五代詞有很強的畫面感、圖案感,色彩也尤為鮮明。換言之,有頗為特出的唯美傾向。總體來說,這種審美特征雖然在不同時期的詞作中都有,但在五代詞中特別明顯:用文學語言描繪出的具有裝飾效果和圖案感覺的意象,它們以鮮明的視覺性、圖案化和節奏感在作品中反復出現,成為詩詞中的一些搶眼的“亮點”,從而也營造出一種特殊的藝術氛圍。
裝飾藝術主要體現在美術作品中,而在文學批評中的借用則是強調作品的圖案化和視覺性。晚唐五代詞描寫人物或環境,往往以具有鮮明視覺效果的語匯來刻畫,使人產生強烈的圖案感。圖案感使詞的畫面有更完整的結構、更鮮明的視覺顯著點以及內在的節奏。溫庭筠的詞作,在這方面相當典型。溫氏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這首詞讀者太熟悉了,而詞中的描寫是以裝飾美感為主的。“小山”雖有不同解釋,筆者以為代指的是,女子居室中的屏風。近人李冰若評溫詞即言:“小山,當即屏山,猶言屏山之金碧晃靈也。”(《栩庄漫記》)李氏還指出:“飛卿(庭筠字)慣用‘金鷓鴣’‘金鶒’‘金鳳凰’‘金翡翠’諸字以表富麗,其實無非繡金耳。”(《栩庄漫記》)已經揭示了溫詞的裝飾性效果。著名學者袁行霈先生敏銳地看到:“溫庭筠的詞富有裝飾性,追求裝飾效果,好象精致的工藝品。其中引人注目的是斑斕的色彩,絢麗的圖案,精致的裝潢,以及種種令人驚嘆的裝飾技巧。溫詞就好比一架畫著金鷓鴣的美麗精巧的屏風,或者說是屏風上畫著的艷麗的金鷓鴣,溫詞的美是一種裝飾美、圖案美、裝潢美,欣賞溫詞有時要象欣賞工藝品那樣,去欣賞那些精巧細致之處。”(《中國詩歌藝術研究》)袁先生對溫詞的評價,可謂發人所未發,對晚唐五代詞而言,同樣具有相當的普遍意義。晚唐五代詞中的人物形象,基本上是女性,而詞中寫女子居處多以“畫屏”“雲屏”“銀屏”等來描繪,可以看作是明顯的裝飾性效果。溫詞中另有“鴛枕映屏山,月明三五夜,對芳顏”(《南歌子》)、“畫樓離恨錦屏空,杏花紅”(《蕃女怨》)等。在其他詞人的作品中,也多有“錦屏”“繡屏”“畫屏”等意象,如韋庄“有個嬌嬈如玉,夜夜繡屏孤宿”(《謁金門》)、“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菩薩蠻》)、“睡覺綠鬟風亂,畫屏雲雨散”(《歸國遙》)、“畫帘垂,金鳳舞,寂寞繡屏香一炷”(《應天長》)、牛嶠“何處是遼陽,錦屏春晝長”(《菩薩蠻》)、“畫屏重疊巫陽翠,楚神尚有行雲意”(《菩薩蠻》)、張泌“花月香寒悄夜塵,綺筵幽會暗傷神。嬋娟依約畫屏人”(《浣溪沙》)等,這些詞句都是以圖案化的明麗來修飾屏風,使之成為視覺效果極強的意象。
晚唐五代詞中的裝飾化意象頗為普遍,有身體、服飾,有器具用品,有居室環境,還有自然景物,這樣就構成了與現實生活有明顯反差的整體畫面。用來表現人物身體或服飾的,如蛾眉、寶釵、翠鬟、翠蛾、黛眉、金額、金鈿、寶髻花簇、羅帶、羅裙、金翹玉鳳、雲髻鳳釵等﹔用來描繪器具用品的,如鴛被、繡衾、鸞衾、鴛枕、鸞鏡、銀、蘭燭、紅燭、金盞、畫屏、繡床、玉箏、金鉤等﹔用來表現居室環境的,如繡帳、錦帳、羅幕、珠帘、珠箔、金爐、錦壺、畫箭、畫堂、畫梁、瑣窗、碧窗、朱戶、繡戶、錦幃、玉鉤、玉勒雕鞍等﹔用來烘染室外及自然環境的,如畫樓、鳳樓、畫閣、蘭橈、錦帆、蘭舟、碧梧、玉砌雕欄等。當然這還只是舉例性質的。足可見出在晚唐五代詞中裝飾美感的普遍存在。
裝飾化傾向成為晚唐五代詞創作的一時習氣,無論是南唐中主、后主,還是花間諸人,都不乏這種如同繪畫中的金碧山水一樣的秾麗設色及圖案追求。感傷如南唐后主李煜,還是以“雕欄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顏改”來憶念故國﹔另如《採桑子》“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鉤。瓊窗春斷雙蛾皺,回首邊頭,欲寄鱗游,九曲寒波不泝流。”有鮮明的圖案感。至於溫韋等花間詞人,更是彌望皆是。近人陳秋帆指出:“溫庭筠喜用‘金’‘玉’等字,如‘手裡金鸚鵡’‘畫屏金鷓鴣’‘綠檀金鳳凰’‘玉釵頭上風’‘玉鉤褰翠幙’‘玉爐香’‘玉連環’之類。西昆習尚,《陽春》亦善用之。此闕(指馮延巳《採桑子》‘畫堂昨夜愁無睡’)‘玉筯雙垂’‘金籠鸚鵡’即金玉並用。此例集中屢見。”(《陽春集箋》)揭示了花間詞人“金玉並用”的普遍現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把“畫屏金鷓鴣”作為其詞品的標志,正是謂此。
以寫實的眼光來要求晚唐五代詞的這種裝飾化現象,當然是相悖謬的。花間習氣遭人詬病,與此大有瓜葛。而在詞史上,這又是一種客觀存在。倘從審美心理的角度另辟路徑的話,這種裝飾化的美學追求,是能夠使讀者產生強烈的視覺經驗的。上舉那些意象,基本上都是圖案化的。
圖案化給讀者的內在視覺以強烈的沖擊,並易於以這些意象為基本點,形成完整的構形。劉勰在《文心雕龍》的《情採》篇中講到“形文”“聲文”“情文”三種“立文之道”:“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值得提醒的是,劉勰講的這三種“文”,其實都是借文字媒介創造出來的不同審美效果。形文、聲文、情文,都是有鮮明的感性形態的。晚唐五代詞所表現出來的裝飾化傾向,尤為接近劉勰所說的“形文”。它本身就是圖案化的。清人王士禎對花間詞的評價即著眼於此,他認為:“花間字法,最著意設色,異紋細艷,非后人簒組所及。如‘淚沾紅袖黦’‘猶結同心苣’‘豆蔻花間出趖晚日’‘畫梁塵黦’‘洞庭波浪颭晴天’,山谷所謂蕃錦者,其殆是耶!”(《花草蒙拾》)蕃錦,正是指其圖案化。清人丁壽田評溫詞時更為清楚地指出:“飛卿詞每如織錦圖案,吾人但賞其調和之美可耳,不必泥於事實也。”(《唐五代四大名家詞》甲篇)主張欣賞溫詞正在於要把握其“如織錦圖案”的審美特色,而無須從寫實的角度來求其價值所在。這對我們從形式的意義上看待晚唐五代詞,尤可借鑒。
(作者:張晶,系中國傳媒大學資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