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絕句是以中國傳統詩學為獨特內容的詩歌體裁,是頗具國學特色的文學批評形態。此體由杜甫《戲為六絕句》首開其端,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繼振其緒,后之踵事增華者如蓬從風,至清代集前人之大成。張晉(1764—1819)字雋三,山西陽城人,是乾嘉時期享譽三晉的布衣詩人。嘉慶十七年(1812),周石芳學使到平陽府(治所為今山西省臨汾市),以論詩絕句為內容向文人學士征詩,但卻無人應征。次年,周石芳與張晉談論此事,張晉便欣然命筆,寫成《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六十首》,自漢迄清之詩歌及詩人以七言絕句論之,標舉儒家詩教,追源析流,既採故實於前代,又求通變於當時。
《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六十首》承祧詩教,以德論詩。“吏部才雄氣亦豪,精神遠與少陵交。”(其三十二)以德行昭名的杜甫、韓愈成為張晉追慕的對象。繼而他肯定奉行儒家溫柔敦厚之旨的沈德潛:“別裁偽體有誰知?綺語淫詞一例除。留得后人津逮在,江南一個老尚書。”(其五十七)沈德潛曾加禮部尚書銜,被譽為“江南老名士”,其輯選《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等書,綺語淫詞一律不收錄,以選明義,剖明途轍,揭櫫格調,主張有補世道人心的“中正平和之作”。張晉則將沈德潛視作“后人津逮”,以此規模前哲。
進而張晉對操行有虧者進行批評,如茶陵派核心人物李東陽:“湘江春草綠茫茫,莫忘茶陵一瓣香。偏是后人輕老輩,翻教比作伙頤王。”(其四十四)谷應泰在《明史紀事本末》卷四十三“劉瑾用事”的末尾道:“廷臣自李東陽而下,無不腼顏要地,甘心頤指。”劉邦稱帝后封陳勝為張楚王,陳勝不顧顏面,心甘情願俯首帖耳。張晉認為李東陽與伙頤王陳勝相似,行有腼顏,志無貞剛。
張晉對有違儒家忠義道德的錢謙益進行批評:“詩才詩筆總難全,阿好何能賺后賢?底事虞山老宗伯,一生傾倒獨鬆園?”(其五十)明崇禎元年(1628),錢謙益為禮部侍郎。南明弘光朝,為禮部尚書,后降清仍為禮部侍郎。不久告病而歸,晚年作《投筆集》抒發反清復明之情。錢謙益熱衷功名利祿而屢受政治非議,留下諂媚閹黨、降清失節之人生污點﹔降清為官后仍從事反清活動,力圖在傳統道德上重塑人生形象。這種進退無據、反復無常的行為,雖為南明諸王及明遺民所諒解,但被清朝統治者所憎惡。乾隆親詔列錢謙益列傳入《貳臣傳》乙編,否定其人品,漠視其學問,首開對錢謙益“以人廢言”之先例,此后其著作長期被禁。張晉重視儒家道德及詩人人品,認為錢謙益不為賢人。
朱彝尊文學成就豐碩,但詩歌和行為有傷教化。張晉詩雲:“《曝書亭集》浩無涯,學富才豐格律諧。到底不曾刪綺語,教人指摘議風懷。”(其五十五)朱彝尊於康熙十八年(1679)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檢討,入直南書房,參加纂修《明史》。學識淵博,著有《曝書亭集》八十卷。朱彝尊擅金石考據,長古文詩詞,但其《風懷二百韻》為其妻妹作,詞集《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懷》注腳。情詩婉轉柔美,時有哀艷之筆。張晉肯定了朱彝尊學問“浩無涯”,但認為將“綺語”之詩編入詩集,語出塵下,有違倫理道德,引人非議。張晉批評有違封建道德的詩人,有以人廢詩的傾向。
張晉以新論詩,倡導筆墨不落畛畦。“五噫歌罷四愁新,自寫情懷是率真。此調隻堪時一見,后來刻畫又何人?”(其八)梁鴻的《五噫歌》五個“噫”字的使用絕去窠臼,具有形式的獨創性。張衡的《四愁詩》為七言騷體,初步具備了七言的形式,對七言詩的發展產生了影響。張晉肯定詩歌形式與內容的創新,反對舊曲重復:“盤中詩接羽林郎,絕妙歌辭陌上桑。舊曲演來新意少,笑他優孟慣登場。”(其七)《盤中詩》相傳為漢時蘇伯玉之妻思夫之作,張晉認為其形式獨特,這種詩寫於盤中,從中央起句,回環盤旋而至於四周。辛延年的《羽林郎》以樂府舊題詠新事。《陌上桑》歌辭絕妙,內容新穎。
《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六十首》贊揚詩人對詩歌題材的開創之功。陶淵明開創的田園詩風格絕后空前:“五柳先生趣本奇,不關人力動天隨。王儲韋柳終難肖,絕后空前見此詩。”(其十五)陶淵明的田園詩情趣獨特,本色天然,后人難以蹈襲。王維、儲光曦、韋應物、柳宗元寫的田園山水詩獨具個性,與陶淵明風格不同。張晉認為謝靈運開創了山水詩:“慘淡經營別一家,謝公風調獨高華。自從蠟屐登臨后,山水千秋屬永嘉。”謝靈運的山水詩意境清新,辭章絢麗,風格華美,影響深遠。清代趙翼《論詩五絕》雲:“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在自然的啟迪與詩人處境的影響下,詩歌的題材不斷創新,促進了詩歌的發展。
張晉不僅重視詩歌思想內容,亦追求聲色之朗練,肯定永明體的韻律創新與貢獻。“家令當年頗有名,江郎水部漫相爭。如何八詠樓中住,偏愛翻新四聲?”(其十九)四聲為中古漢語聲調的四種分類,即平、上、去、入四聲。四聲在上古漢語中已經存在,但作為概念的提出則始於南朝齊周颙的《四聲切韻》及梁沈約的《四聲譜》,今皆亡佚。唐以后詩賦取士,官定韻書通行,四聲得到廣泛運用。八詠樓原名元暢樓,公元494年沈約任東陽郡太守時斥巨資修建,供文人登樓賦詩。沈約多次登樓吟詠。至宋,郡守馮伉改元暢樓為八詠樓。八詠樓被張晉視為四聲創立的文化標本。何遜(官至尚書水部郎)的詩受“永明體”影響,講究聲律,其某些作品比沈約等人更接近成熟的近體詩。永明體對近體詩的產生具有重大貢獻。張晉對詩人在詩歌形式、題材與聲韻方面的創新給予肯定,這亦是其批駁師古之茶陵派而雅慕杜韓的重要原因。
張晉以史論詩,窮本溯源,重視詩歌的賡續與傳承,追溯前代詩人對后代的影響,以此揭示其詩學軌式。李白之詩接緒鮑照、謝朓,張晉認為:“青蓮才筆劇縱橫,炯炯長庚萬古明。仿佛淵源還可溯,鮑參軍與謝宣城。”杜甫《春日憶李白》:“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李白旁取鮑照作品之俊逸,而博採謝朓的倜儻風流。清王士禎《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認為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李白有十五篇詩吟詠謝朓,大多對其詩其人大加贊賞,如《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秋登宣城謝朓北樓》等。張晉詩雲:“小謝新詩孰與儔?亦饒明艷亦風流。驚人好句知多少,能使青蓮憶不休。”(其十八)謝朓的詩明艷秀麗,奇章秀句,俊拔風流。李白對謝朓最為傾心:“我吟謝朓詩上語”(《酬殷明佐見贈五雲裘歌》)、“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李白對清代詩人黃景仁影響很大。黃景仁乾隆時諸生。少年而孤,家境清貧,詩負盛名。為謀生計四方奔波,窮困潦倒。后授縣丞,未及補官即在貧病交加中客死解州,年僅三十五歲。著有《兩當軒集》,為“毗陵七子”之一。張晉詩雲:“平生心折兩當軒,風骨棱棱似謫仙。”(其五十九)黃詩多抒發懷才不遇、寂寞淒愴之情懷,也有憤世嫉俗的篇章。七言詩極具特色,與李白相似。
張晉認為唐代詩人元結宗法陶淵明:“次山宗法本陶公,質朴依然見古風。雅調不求諧俗耳,自臨幽澗撫焦桐。”(其二十八)元結之詩如焦桐所制名琴演奏出的雅調,其五言古風質朴淳厚,宗法陶詩,不尚辭華,不事雕飾,自成一格。
對於張晉模擬的對象元好問,其詩雲:“莫笑金源文物少,遺山詩直接眉山。”(其四十)認為元好問的詩歌繼承了蘇東坡的詩歌藝術。談及清初詩人吳偉業,張晉則指出其取法元白長篇,詩雲:“風華秾郁妙相關,曲折低徊似轉環。若問梅村誰舉似?瓣香應在白香山。”(其五十一)吳偉業長於七言歌行,初學白居易“長慶體”,后自成新吟,借七言歌行緣情托興,即事抒懷,鋪張揚厲,后人稱之為“梅村體”。
《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六十首》是張晉讀詩體會與創作經驗的結晶。論詩絕句的形式“摩遺山之壘而拔漁洋之幟”(劉汲《跋》),規模宏大,內容豐富,論述也有獨到之處。對明清詩人的品評,表現出張晉以德論詩的詩學觀。張晉追溯詩歌風格傳承,盛贊詩人開拓創新,論詩絕句既具有詩論的思考,也具有詩歌的情韻,語言古朴,風格雅馴。王發越《重校張雋三先生詩集敘》說:“品騭精當,沖融和婉中仍具跌宕浚厲之概。幾疑此為古人之遺韻。”
(作者:魏曉虹,系山西大學學術期刊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