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被《文學遺產》(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主辦的學術雜志)聘為編委,赴京參加座談會。當時,擔任副主編的張白山先生主持會議。被聘為編委的,在座還有傅璇琮先生等好幾位,都是和我年齡相若,四十歲開外的學人。
會議間歇時,我們幾個不算年輕的“年輕人”,免不了圍在一起聊天。這才知道,我們都是在“文革”前,擔任過光明日報副刊《文學遺產》的通訊員,也不約而同想起了前主編陳翔鶴先生。后來,這些通訊員,大多成了各高校和研究所教學科研的骨干。
一
1952年,我在中山大學中文系學習,記得王季思教授在給我們上寫作課時說:“以后如果你們發表文章,不要忘記,其中有一半是編輯同志的功勞。”當時,我才讀一年級,曾大惑不解,文章明明是我們自己寫的,怎麼能說編輯先生有這樣大的作用?后來,我有幸遇上陳翔鶴先生,才理解王老師所說的是至理名言。當我和璇琮兄等幾位,談到陳翔鶴先生時,都一致認為,當年以陳翔鶴為主編的光明日報副刊《文學遺產》,正是我們這一輩學人成長的搖籃,是教育我們學會做人做事的沒有圍牆的大學。
我能認識陳翔鶴先生,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事。
那時候,學校規定本科三年級的學生,要撰寫“學年論文”。我在求學階段就對中國古代詩詞很感興趣,加上二年級時剛學過魏晉文學史,又在舊書店裡,淘到一本《陶淵明集》,於是,三年級伊始,便開始研究陶詩,學寫論文。上學期快結束,論文《陶淵明詩歌的人民性特征》寫成了。那時正在提倡“向科學進軍”,到寒假,我把論文重抄了一份,寄給了光明日報的副刊《文學遺產》。
老實說,當時我屬於“黃毛未褪”的大學生,在圖書館裡,常見到與文學有關的期刊,不外是《文藝報》《人民文學》《語文學習》等幾種,隻有光明日報的副刊《文學遺產》,才專門發表古代文學研究的文章。我不知高低,也不懂得它在學術界中的分量,隨手貼上郵票,把稿子塞進郵箱,寄交《文學遺產》編輯部。那時,女朋友知道了,便嘲笑我說:光明日報的一個版面,最多能刊載八九千字的文章,你的論文卻有一萬四五千字之多,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等著退稿吧!我一想,她說得有道理,但稿件已成潑出去的水,隻好自認晦氣,噬臍莫及,不敢作刊登之想。
誰知過了一個多月,我接到一封由《文學遺產》編輯部寄來的信,信很薄,不像是退稿,我心情忐忑,打開一看,原來裡面隻有一張信箋,上面寫著:“天驥同志:來稿字跡非常潦草,就像天書,排字工人一邊排,一邊罵娘。以后讀書寫字,都要認真。”信后隻署名“編者”。
這編者是誰?我不知道。后來才曉得,這封信原來是當時光明日報《文學遺產》的主編,著名作家、學者陳翔鶴先生寫給我的。
我看了信,滿臉通紅。確實,我一向做事馬虎,不重視寫字,況且想趁假期外出游耍,心不在焉,便“龍飛鳳舞”地抄了稿子,塞進郵筒。看了信,我想,完了,編者這樣嚴厲批評我的文稿,哪裡還會採用?那就等著退稿吧!我的女朋友倒看得細心,她認為排字工人在罵,不是有可能在發排嗎?我一想,似乎有理,於是以后每周都找光明日報的《文學遺產》副刊,留意上面有沒有我的文章。連翻了兩三個月,沒看到,我心也就涼了。正好那時董每戡老師建議我轉攻中國古代戲曲,我的注意力才有所轉移。
誰知到了學期之末,我又收到《文學遺產》寄來的函件,打開一看,是《文學遺產增刊》(第二輯)。我的論文,就登載在有關陶淵明研究的一組文章上。原來,陳翔鶴先生和《文學遺產》編輯部認為一些可取而又篇幅較長的論文,光明日報《文學遺產》的版面容不下,於是另辟《增刊》,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我在抽屜裡找出陳先生給我的信,又看看被採用的論文,不禁百感交集,既高興,又羞愧﹔既感動,又震動。試想,一位著名的作家和學者,一位重要刊物的主編,百務煩冗,竟不憚勞煩,對一個陌生青年抄寫的潦草得像“鬼畫符”般的文稿,耐心閱讀,這需要耗費多少時間,多少心血!而當發現文稿有一得之見,既嚴肅批評,又注意栽培。我很幸運,碰上了這一位胸懷如此廣闊,思想境界如此高尚的老師。
二
我畢業后,留校工作,不久就接到《文學遺產》的通知,告訴我被聘為編輯部的通訊員,以后每周給我贈閱該刊。而通訊員的任務,是要閱讀該刊的文章,征詢師生們的看法和對編輯部的意見,每月寫信匯報。這一來,我對在《文學遺產》上發表的文章,必須仔細閱讀,不敢囫圇吞棗,也養成了認真讀書的習慣。當然,在書寫通訊稿時,更注意字跡端正,再不敢潦草苟且,寫得像“天書”那樣了。過去說字如其人,寫字時心態的改進,也讓我端正了自己做人做事的態度。
到1958年暑假,我到天津探望在那邊工作的女朋友(也就是現在我的老伴),和她一起到北京游覽,逗留一周,也抽空去看看《文學遺產》編輯部。我不敢驚動陳翔鶴先生,隻想訪問一下這名聞全國的期刊。作為通訊員,也順便匯報自己的學習和工作。誰知那天下午,陳翔鶴先生正好也在編輯部工作,他知道我來了,很高興,讓我在他的辦公室坐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陳先生,也是唯一一次有幸和陳先生接觸。隻見他個子較矮,身材略胖,穿著灰色的干部服,瞇著眼睛看我。我有點緊張,甫坐下,他過來給我遞上一杯茶,笑著說:“好呀!寫‘天書’的來了呀!”我手足無措,他卻哈哈一笑,說:“你寫來的通訊,我看了,寫得認真,字也寫得好多了!”聽了這幾句話,我繃緊了的神經,才鬆弛了下來。
陳先生問了我學習和工作的情況,也問了中山大學中文系幾位教授的近況。大約談了十多分鐘,他站了起來說:“天驥同志,我有事,正忙著,不陪您了!這樣吧,我讓劉世德陪您吃飯,由我請客。”我一怔,正想推辭,他卻不由分說,把劉世德同志叫了過來,吩咐他帶我倆去吃晚飯,並且說:“天驥來一趟北京不容易,他喜歡吃什麼都可以,要吃得好一些,貴一些不要緊!”
我在《文學遺產》上,早就拜讀過世德兄的論文,這回第一次見面,看到他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年紀也比我稍大,頓生敬意。當時,他正在《文學遺產》當實習編輯。我跟著他走出編輯部,他便問我,想吃些什麼,不必客氣。我心想,北京的烤鴨最有名,我從未吃過。又一想,烤鴨可能價錢很貴,怎好讓陳先生花費太多。正遲疑間,世德兄和我商量,不如到莫斯科餐廳,那裡比較清靜。我雖初到北京,更未嘗過俄國餐,但在廣州時,卻早知道近來“莫斯科餐廳”在京開張,便欣然跟著前往。
我進入餐廳寬敞的大廳,就像劉姥姥進入大觀園。它雖然不是金碧輝煌的,卻顯得優雅大氣﹔食客們都隻喁喁細語,絕不像廣州茶樓那般嘈吵喧鬧。世德兄領著我倆,揀一個角落坐下,便問我想吃些什麼?我哪裡懂得該吃些什麼,隻見鄰桌的食客,吃著一鍋土豆燒牛肉,便指著要了一份﹔我的女朋友跟著我,也要了一份。當服務員把金光燦燦的銅鍋端過來,揭開蓋子時,扑面而來的是熱氣騰騰的肉香。那一年,廣州供應已經很緊張,我久已不知肉味,也就不客氣了,狼吞虎咽地把一鍋土豆燒牛肉塞進肚裡。我吃飽了。一看,女朋友隻吃了半鍋,便放下了刀叉。當時,還沒有“打包”的習慣,她不再吃,浪費了豈不可惜!世德兄便勸我,把她剩下的牛肉全吃掉。那時年輕,無所謂消化道出什麼問題,也就端過來一口氣吃了。這頓飯,我飽得差不多撐破了肚皮,半天彎不了腰。細看世德兄,他隻點了一份魚扒,一份冰激凌,慢條斯理地品味。結賬時,我不知他替陳翔鶴先生花費了多少?但肯定不會便宜。
幾十年過去了,這一頓飯,也許世德兄早已忘懷,但當時的每個細節,我一直記得。雖然,那時我還不至於淪為餓殍,但這“一飯之恩”,卻讓我明白陳先生了解廣州食品供應的狀況,明白他吩咐“要吃得好一些”的含義,更感激他從心底裡流露出的對后輩無微不至的愛護。我也想,得到陳先生厚待的年輕人肯定不少,我肯定不是唯一一個。到現在,我還學著陳翔鶴先生做人做事的態度。每當和那些還沒有收入的學生吃飯時,一定首先說明由我“埋單”,也會讓學生們點菜,說大家隻管點,“喜歡吃什麼都可以,貴一些不要緊”。
三
在擔任通訊員的幾年裡,我陸續收到了編輯部寄贈的幾套書,一套是《聊齋志異匯評匯注本》,一套是《敦煌變文錄》。到1962年,還收到一套由范文瀾先生編注的《文心雕龍注》。在這套書中,附有編輯部的一封短信。信上寫道:“通訊員同志:你們替編輯部做了很多工作,很感動,今后還望你們多加支持。現在編輯部買到了一批《文心雕龍注》,這本書想來各位都很需要,但外地並不好買,所以每位贈送一部,作為學習上一點微小的酬勞。”在這短信的下面,又有用墨水筆添上的兩句話:“此書得來不易,望好好學習。”一看字跡,認得是陳翔鶴先生的手筆,我恍然大悟,也十分感動。我明白,陳先生和《文學遺產》編輯部,正是以聯系通訊員的方式,來培養各個高等院校年輕的學者。
在1961年歲末,我讀到了陳先生在《人民文學》發表的短篇小說《陶淵明寫挽歌》,知道他對陶淵明有很深的研究﹔知道了為什麼在五十年代中期,在提倡“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環境中,《文學遺產》啟動討論陶淵明問題的意義﹔知道了通過解剖這一隻具有典型性的“麻雀”,可以辯証地歷史地理解古代作家思想復雜性的問題。當年,我那稚嫩的論文能夠發表,正好碰上了這機遇,而它又影響了我以后的學習和工作,影響了我的一生。
后來,我聽說陳先生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的嚴酷批判,含冤逝世。翹首北望,不禁泫然。我把《文學遺產》寄贈的三套書,排在一起,放在書架裡當眼的位置,得以時常望見,紀念陳翔鶴先生對我的培養。
學人的成長,固然要靠學校、老師的培養和自己的努力,同時,離不開出版部門編輯同志的栽培。像陳翔鶴先生等老一輩的編輯,夜以繼日地工作,無私地耗費心血,他為了什麼?無非是為國育材,發展文化事業!我雖然隻見過陳先生一面,但他的栽培和教育,卻影響了我的一生。今年,是陳翔鶴先生逝世四十周年,我寫下這篇短文,不僅是一己的感恩知遇,更是期望有更多的人,繼承和發揚陳翔鶴先生等老一輩做人做事的傳統,為祖國文化事業的發展,無私奉獻。
(作者:黃天驥,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