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民族志：藝之道之而持

尼採以太陽神與酒神定義藝術的兩種類型，前者指向秩序，后者指向反秩序。中國美學主流取向有別於此，強調二元對立統一。單純的秩序不為藝，單純的反秩序也不為藝﹔酒神與太陽神融為一體方為藝，即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錢鍾書所謂“發而能止，之而能持，則抒情通乎造藝”。電影民族志作品《大河唱》呈現中國黃河源區域五個歌者，一個拉三弦說書，一個唱花兒對歌，一個演皮影戲，一個做秦腔戲，一個搞搖滾。這五個歌者，一人一性格，一人一生活世界。

說書人滄桑，給人以歷盡人間悲喜的印象。喪妻多年，與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出嫁后，他即墜入生命虛空的黑洞，淒惶，一時不知如何安置自己。此際，他通過手上的弦樂，通過發自肺腑的說唱，營造出懲惡揚善的意義世界，渲染了一種日常生活經驗難以企及的飽滿美感。這種大美，相通於唐代書法大家顏真卿《祭侄文稿》，即方向相反的兩種品位——端庄與流麗渾然一體。

搖滾樂隊主唱與說書人同是影片著墨點。搖滾樂起源於西方，一個東方搖滾樂隊主唱的生活世界不言而喻地在中西之間。他和隊友的音樂，融匯中西﹔他和隊友的演出受眾，有東方的，也有西方的。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東方鄉土文明漸行斷裂，西方現代文明也漸漸衰變。搖滾主唱“回不去回不去回不去”的吶喊即具有一種普遍性。

皮影戲以影造型，形聲相隨，視聽合一。影之本體，不是現實事物，而是現實事物的視覺象征物。皮影戲演出，除了以影像變化傳遞視覺信息，還配以音樂、對白、旁白等聽覺信息。皮影戲人是一對搭檔，一個負責造影和配音，一個負責配樂。

藝術嵌入社會，即避不開服務功能，產生娛己與悅人之間的張力。說書人、搖滾主唱、皮影戲人和秦腔戲人都屬於這一類，靠藝術安身立命。其中不一樣的是花兒歌者，他不以此謀生。他的花兒，屬純藝、純玩，是生活的必須部分。影片對他著墨不多，但這有限的關於他與花兒的影像呈現，也讓人通達於“關關雎鳩”的古歌詩境。

《大河唱》，選擇呈現五個人物。這種實驗性的紀錄片結構形式，類似於詩歌敘事。如果以音樂概念打比方，這五個人物有主旋律與和聲之分，搖滾主唱和說書人承擔主旋律敘事功能，皮影戲人、秦腔戲人和花兒歌者承擔和聲敘事功能。當然，這個比方忽略了音樂中主旋律與和聲的共時性。電影人物敘事離不開時間線性，隻能一段接一段地展開，以交錯剪輯方式實現主旋律敘事與和聲敘事對立統一的效果。

（作者單位：北京電影學院中國民族文化影像傳承研究中心﹔作者系國際人類學與民族學聯合會影視人類學委員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