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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郁之:“攢十字”的曲藝稟賦

凌郁之2019年02月27日11:00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容齋隨筆箋証”負責人、蘇州科技大學教授

摯虞《文章流別論》雲:“詩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十言”並不在列。但是,文人好奇,或謂李白《飛龍引》“黃帝鑄鼎於荊山煉丹砂,丹砂成騎龍飛上太清家”是十言,或謂長孫無忌《新曲》“阿儂家住朝歌下早傳名,結伴來游淇水上舊長情”是十言。他們大抵都以十言詩為罕見。其實,在民間說唱曲藝中,自有一種成熟的十言體——“攢十字”,只是不為主流文人所關注罷了。

“攢十字”指“三三四”句式的詩體,是一種晚出的詩歌樣態。檢《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全唐詩》《全宋詩》等詩歌總集,以及唐五代變文、宋元話本,均未發現這種體式。完整的“三三四”體,始見於元雜劇中的詩贊體唱詞。如馬致遠《岳陽樓》雜劇第三折,“正末(扮呂洞賓)愚鼓、簡子上”,“詞雲”:

披蓑衣戴箬笠怕尋道伴,將簡子挾愚鼓閑看中原。打一回歇一回清人耳目,念一回唱一回潤俺喉咽。穿茶房入酒肆牢拴意馬,踐紅塵登紫陌系住心猿。跨彩鸞先飛到西天西裡,駕青牛后走到東海東邊。靈芝草長生草二三萬歲,娑羅樹扶桑樹八九千年。白玉樓黃金殿煙霞藹藹,紫微宮青霄閣環佩翩翩。鸚鵡杯鳳凰杯滿斟玉液,獅子爐狻猊爐香噴龍涎。吹的吹唱的唱仙童拍手,彈的彈舞的舞劉袞當先。做厮兒做女兒水煎火燎,或雞兒或鵝兒醬炒油煎。來時節剛才得安眉待眼,去時節隻落得赤手空拳。勸賢者勸愚者早歸大道,使老的使小的共結良緣。人身上明放著四百四病,我心頭暗藏著三十三天。風不著雨不著豈知寒暑,東不管西不管便是神仙。

這種十字句,我們也可以根據誦讀的自然節奏來標點,如:“披蓑衣、戴箬笠、怕尋道伴,將簡子、挾愚鼓、閑看中原。”直到明代,才明確地將此體稱為“攢十字”。楊慎《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開首便雲:“今將歷代史書大略,編成一段‘攢十字’詩詞。”《明成化說唱詞話叢刊》所收的詞話作品,則將“三三四”句法的詩篇都標上“攢十字”。如《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貶雲南傳》有[攢十字]“北斗看星辰光光如日中”,《薛仁貴跨海征遼故事》有[攢十字]“胡敬德聽說罷眉頭緊皺”。

“七字上頭添三字,攢成十字看來因。”(《明成化說唱詞話叢刊》所收《師官受妻劉都賽上元十五夜看燈傳》)可知“攢十字”取名之義。所謂“七字上頭添三字”之“七字”句,不是我們熟悉的上四下三的七字句,而是上三下四的七字句。“攢十字”隻能是在這種七字句基礎上“攢”成。而這種七字句式,在元代以前並沒有發現,它與“三三四”體均始見於元雜劇,二者相伴而生。如《昊天塔》第四折末尾“詞雲”:“大宋朝纂承鴻業,選良將鎮守邊疆”一段。又《隔江斗智》第四折末尾“詞雲”:“貧道本垅上遺民,遇明主三顧殷勤”一段。從《元曲選》所收雜劇作品來看,此種上三下四七字體詩篇的數量較“三三四”體為多。在元雜劇中,我們還注意到,在此種七字體為主的詩篇中,往往雜有“三三四”句式,顯現出從此體向“三三四”即“攢十字”演進的痕跡。

元代以后,在詞話、彈詞、鼓詞等民間說唱曲藝,尤其是寶卷、梆子腔戲中,皆常見“攢十字”體的存在。清道光時期黃育楩《破邪詳辯》:“又觀梆子腔戲,多用三字兩句,四字一句,名為‘十字亂彈’。今邪經亦三字兩句,四字一句,重三復四,雜亂無章,全與梆子腔戲文相似。”所謂“邪經”,即指寶卷之類。同時,“攢十字”也出現了許多別稱,如:十字、十字詩、十字調、十字句、十字文、十字贊、十字錦、頂十字、贊十字、慣十字、疊十字、十字亂彈。(其中也偶有兼指“三四三”句式的。)“攢十字”體在民間曲藝中的廣泛存在,足見老百姓對此體的認可度。魯迅說:“‘五更調’、‘攢十字’的格調,也可以放進新的內容去。”這是“攢十字”一直具有鮮活生命力的根本原因。

饒宗頤認為“三三四”句式是承襲荀子《成相》講史一路。但是像《成相》:“請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墮賢良。人主無賢,如瞽無相何倀倀。”這樣的句式,與“三三四”的節奏畢竟不同。可以認為,“攢十字”的特殊節律,與某種伴唱樂器有關。這種樂器,極可能是“鼓板”——漁鼓與簡板。漁鼓、簡板在元代以后開始流行,與“攢十字”體的產生時間相一致。“攢十字”體早期見於元明詞話,而詞話當時所使用的主要樂器正是鼓板。如馬致遠《岳陽樓》第三折,“正末(扮呂洞賓)愚鼓、簡子上”。愚鼓、簡子,即漁鼓、簡板。范康《竹葉舟》第四折,開首“列御寇引張子房、葛仙翁執愚鼓、簡板上”。《大唐秦王詞話》第六回李靖說隻要“八友隨身”,第二十六回徐茂功進河南城,也是“八友隨身”,其中都有漁鼓、簡板。鼓板的出現,無疑會帶來說唱語言節律韻味的變化。當人們聽慣了五言詩、七言詩、唐詩宋詞的熟悉節奏,在詞話等曲藝形式中,在韻散間行的說唱體制下,“攢十字”的適時穿插,“打一回歇一回清人耳目,念一回唱一回潤俺喉咽”(馬致遠《岳陽樓》),一定會收到美學上講的“陌生化”的藝術效果。

就“攢十字”在元明詞話、彈詞、鼓詞等裡面的表現功能而言,有兩點較為突出:一是傾訴。“攢十字”常用於人物自白、禱告、伸冤、供狀、絕筆等內容,其語言往往幽思哀婉。如《天雨花》第二回,申家媳婦董蘭卿的鬼魂向左維明訴冤:“要知鬼訴冤情事,攢成十字表分明。”又如《筆生花》第二十九回,吳成氏的招供狀:“要曉妖嬈供甚語,攢成十字表沉冤。”這兩篇“攢十字”,都是陳述原委,傾訴心曲。在說唱場上,這種“攢十字”一定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藝術感染力。《天雨花》《筆生花》這兩處之所以採用“攢十字”體,可能正是考慮到它有幽怨的抒情特質。二是敷陳。一些以場景描繪、外貌描繪為內容的“攢十字”,其性質大體相當於《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章回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但見”所領起的一段描寫鋪飾文字。如《大唐秦王詞話》第十二回《李密計窘投唐,高祖寬恩賜爵》,高祖傳旨,宣獨孤公主與邢國公完婚,隻見公主“慢向妝台勻粉面,旋開畫閣整羅衣”,接著便是一篇“攢十字”:

臨風閣啟妝台齊開寶鏡,淡施朱輕傅粉巧整烏雲。戴一頂珠鳳冠裝金嵌玉,挂雙環瓔珞結寶煥珠明。金釧鐲玉項牌雕龍碾鳳,玉玲瓏金蹀躞飾翠聯珍。紫綃衣攢百子層層掩映,丹鳳錦舞千花襲襲光明。飄繡幅錦裙襴金蓮步穩,束宮腰百寶帶禁步聲鳴。摔玉盒拋香球妖嬈彩女,系絞綃擎寶扇艷麗宮人。

這段頗具有鋪採摛文、不歌而誦的賦體意味,能顯示“攢十字”體在描寫方面的優勢。“攢十字”這種長於傾訴的抒情特質和鋪張夸飾的賦體特征,使之在不同形式的曲藝形式中,往往成為重要的表現手段。

但是,“攢十字”這種句式簡單而韻味特別的新詩體,總是寄居在雜劇、詞話、寶卷、梆子腔戲等曲藝作品中,並沒有像五言詩、七言詩那樣出現過單篇詩作。從馬致遠、鄭德輝到楊慎、蒲鬆齡等文人,都熟悉此種體式,卻沒有寫作一篇獨立的“攢十字”詩篇。這可能是因為“攢十字”體對於說唱曲藝體制的高度依賴性,使之難以脫離曲藝母體而單獨流行。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