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思想家來說,最好的紀念方式是對其思想理論的繼承與發展。恩格斯曾指出,馬克思一生有兩大理論貢獻,一是唯物史觀,二是剩余價值理論。二者並不是孤立的,而是有機統一的關系。在當代繼承和發展馬克思的理論,首先要解決的是如何從一個統一性的高度全面完整地把握馬克思的思想理論。筆者認為,這個統一性首先體現在將唯物史觀與政治經濟學有機結合起來的“歷史科學”之中,具體則體現在馬克思的“狹義政治經濟學”與“廣義政治經濟學”體系之中。
眾所周知,馬克思的理論起步是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之后在對資本主義市民社會的解剖過程中,他又創立了唯物史觀並成為其一生“研究工作之導線的一般結論”。唯物史觀最初是以“批判黑格爾以后的哲學的形式來完成的”,這就是著名的《德意志意識形態》。正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將哲學與政治經濟學有機結合起來,提出“我們僅僅知道一門科學,這就是歷史科學”。可見,馬克思已經用“歷史科學”這個概念來描述自己的思想體系,在其哲學理論形態上是歷史唯物主義,而其社會科學理論形態則是政治經濟學。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其實是馬克思“歷史科學”思想的不同表述而已。現代學者由於受到學科分工體系的局限,將歷史唯物主義主要視為哲學,而將政治經濟學批判主要視為經濟學,實際上是對馬克思這一思想的誤解。隻有站在“歷史科學”的高度,將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有機結合起來,才能真正理解馬克思完整的思想及其當代意義。
相對於受到學科分工體系束縛的學者而言,美國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沃勒斯坦所提出的“歷史社會科學”這個概念頗具新意,為我們把握馬克思的“歷史科學”提供了一個比較好的參照體系。他在《開放社會科學》一書中提出,社會科學學科系統有三條分界線,最為重要的是第一條分界線,即以對西方現代世界的研究為一方,以對非西方現代世界的研究為另一方。另外兩條分界線分別是:在對現代世界的研究方面,歷史學(研究過去)和社會科學(研究現在普遍規律)之間的分界線﹔在社會科學內部,經濟學(研究市場)、政治學(研究國家)、社會學(研究市民社會)之間的分界線。其中,第一條分界線即西方現代世界與非西方現代世界之間的區別是根本。沃勒斯坦認為,前者是歷史學加上探尋普遍規律為宗旨的社會科學,可稱之為“歷史社會科學”﹔后者是歷史學加上東方學,也可以簡稱為“歷史人類學”。與之相應,前者是馬克思長達20多年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主要理論目標,《資本論》是其代表性成果﹔后者則體現在馬克思晚年所轉向歷史學、人類學以及東方社會研究中,“歷史學人類學筆記”以及恩格斯根據筆記編寫的《家族、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著作是其階段成果。
我們借鑒沃勒斯坦的“歷史社會科學”與“歷史人類學”這對概念,只是為了說明馬克思“歷史科學”的廣泛內涵。如果僅僅局限於西方學者眼中的“歷史社會科學”與“歷史人類學”,還不能全面地理解馬克思思想的深刻性——政治經濟學批判。
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提出了一對類似的概念,即“廣義政治經濟學”與“狹義政治經濟學”。其中,“廣義政治經濟學”是指“研究人類各種社會進行生產和交換並相應地進行產品分配的條件和形式的科學”,“這樣廣義的政治經濟學尚有待於創造”。而我們知道,馬克思對人類社會各種生產方式的研究是在晚年通過歷史學、人類學筆記等呈現出來的,受當時研究資料和歷史條件所限,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這也是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需要繼承和發展的重要方面。而所謂“狹義政治經濟學”,是研究“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的科學”,“它從批判封建的生產形式和交換形式的殘余開始,証明它們必然要被資本主義形式所代替,然后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相應的交換形式二者的規律從正面,即從促進一般的社會目的的方面來加以闡述,最后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進行社會主義的批判,就是說,從反面來敘述它的規律,証明這種生產方式由於它本身的發展,已達到使它自己不可能再存在下去的地步”。這個狹義政治經濟學體系,正是馬克思在其一生的黃金時間所從事的最重要的研究工作。關於這個體系的架構,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和序言中進行了詳細說明。在1859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冊中,馬克思明確指出,“我照著這個次序來研究資本主義經濟制度:資本、土地所有權、雇佣勞動﹔國家、對外貿易、世界市場”,其中“第一冊論述資本”。可以看出,我們今天所看到厚厚的三卷本《資本論》以及《剩余價值學說史》其實只是馬克思“狹義政治經濟學”體系的六分之一。照此推測,馬克思的狹義政治經濟學,再加上廣義政治經濟學,將是一個十分龐大和驚人的體系。這為后來者繼承和發展其理論提供了廣闊的空間與無限的可能性,也是馬克思的理論經久不衰、歷久彌新的原因所在。
相對於局限於單一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領域的學者,沃勒斯坦的研究視野開闊了許多。然而,由於缺乏唯物史觀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科學指導,沃氏所主張的歷史社會科學無法從生產方式的高度來分析現代世界歷史。雖然其著作不乏對生產問題的關注,也涉及資本主義(包括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問題,但其方法是實証歷史研究,並不是馬克思意義上具有批判性、反思性、辯証性的“歷史科學”。這正是馬克思的“歷史科學”(歷史唯物主義)區別於西方學者所提出的“歷史社會科學”的根本所在,也是馬克思超越當代西方歷史社會科學的基礎所在。
(作者系南京大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基地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