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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介之:斯捷爾納克的“詩人的散文”

汪介之2018年04月18日09:49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專著《詩人的散文:帕斯捷爾納克小說研究》入選2016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

帕斯捷爾納克因“在現代抒情詩和偉大俄羅斯敘事文學傳統領域取得的卓越成就”而獲得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但他在敘事文學——散文創作方面的實績,卻一度被作為“純粹抒情詩人”的身影所遮蔽。從20世紀20年代起,帕斯捷爾納克作為現代詩壇優秀詩人的地位便漸漸開始確立,直到20世紀50年代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橫空出世,人們才意識到他不僅是一名出色的詩人,更是一位卓越的小說家。

藝術注目於被情感改動的現實

關於詩歌與散文的關系,帕斯捷爾納克有著獨特的理解。他認為“詩歌和散文是彼此不能分離的兩極”,“散文是最具現代性的體裁”,而“抒情詩已經不能表現我們經驗的宏大規模與廣闊空間”,他個人的詩歌只是散文創作的准備。上述觀點,以及他關於“藝術注目於被情感改動的現實”、關於抒情主義與歷史主義之關系的見解,構成了詩學理念的基本內容,並影響著他的全部小說創作,使之具有雅各布森所說的“詩人的散文”的藝術風格。

從20世紀10年代初起,帕斯捷爾納克就開始散文創作,陸續寫了13篇中短篇小說,直至完成巔峰之作《日瓦戈醫生》。在這些“詩人的散文”作品中,往往可以讀到作家自己詩作中的優美詩行。有許多在他的詩歌中曾出現過的形象、場景和意象,后來又以略加變化的形式重現於他的小說中﹔他用詩歌予以表現的情感與思想,以詩的方式觸及的主題,也在他的小說裡獲得新的表達。他總是以詩人的眼光看待自然和世界,以具有抒情色彩的語言表達對於生活的理解、感受和體驗,這使他的小說散發出濃郁的詩意。

帕斯捷爾納克的整個小說創作,顯示出在探索之中逐漸邁向高峰《日瓦戈醫生》的演進脈絡。《最初的體驗》作為開端之作,情節結構具有多層次、剪輯性的特點,人物沒有完整的性格發展史,形象刻畫具有印象主義特色。作品傳達出作家早年對外部世界的種種印象,表現了與作家經歷相聯系的感受和體驗,滲透著大量的自傳——回憶錄因素。主人公對生活、藝術和愛情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與追問,又使得這部作品獲得了一種哲理化色彩。作品中的景色描寫廣泛運用擬人化手法,表明作家對於線條、色彩和明暗對比有敏銳的感覺,常獲得一種油畫般的藝術效果。由此,可約略窺見未來作家小說藝術探索的輪廓與走向。

歷史主義傾向是對當代現實的高度關注

關於藝術與生活的關系這一主題,在隨后的《阿佩萊斯線條》《一個大字一組的故事》和《寄自圖拉的信》等小說中一再得到表達。作家從生活的視角審視藝術,從藝術活動實踐出發提出了“藝術家們追求的究竟是什麼”等令人深思的問題,發出了守護藝術良心的呼喚。

此時,作家的歷史主義傾向,即對當代現實的高度關注,已開始顯示於他的另一些作品中。他開始嘗試在自己的小說中以富有特色的詩學方式傳達對時代風雲和歷史進程的沉思,關注被卷入歷史洪流中的個性的命運。在小說片斷《奇特的年份》中,作家揭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那一特殊年代的“病症”,即失去個性的人們被解除了武裝,結合到這樣或那樣的同一性框架內。小說《對話》則以別具一格的形式表達了這樣的見解:人隻有進行富有成效的活動,死后才能留有生前整個生活的有意義的成果。生前未發表的小說《第二幅寫照:彼得堡》,是作家在繼承俄羅斯文學傳統的基礎上關於彼得堡的一種延伸書寫。他從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別雷等前輩作家那裡汲取藝術靈感,從結構布局、氛圍營造、形象刻畫、象征和隱喻的運用等不同側面延續了他們關於彼得堡的書寫,創作了一部具有鮮明現代特色的作品,豐富了俄羅斯文學中的城市題材創作。在小說《無愛》中,作家通過對兩個性格不同的人物的素描,不僅提供了“二月革命”后作家本人生活的藝術寫照,還涉及那個時代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即身處動蕩歲月裡,人們往往糾結於其間的事業與生活、責任與情感的沖突。同樣與當代現實緊密聯系的小說《空中線路》,經由一個不乏悲歡離合、骨肉親情、機緣巧合的故事,隱喻了超越人道法則的界線、實現歐洲社會思想之統一的理念,涵納著關於善與惡、親情與原則、暴力與寬恕之關系的思考。在上述五篇作品中,帕斯捷爾納克小說的歷史主義傾向得到清晰的呈現。

“歸還給歷史”的藝術使命

當帕斯捷爾納克把目光鎖定於當代歷史風雲的變幻和知識者個人命運的關聯這一范疇時,他的歷史意識和人文情懷,便隨著他的敘事藝術的成熟而獲得更為透徹的表現。作家最先涉及這一場域的作品是《一部中篇小說的三章》。作品的中心人物謝爾蓋·斯佩克托爾斯基,同樣是作家陸續完成的《中篇故事》和詩體小說《斯佩克托爾斯基》的主人公。此時,作家書寫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把一代人“歸還給歷史”的意識越來越明確。

《帕特裡克手記》從主人公的視角,以第一人稱展開敘事,先描述發生在一戰爆發后到十月革命前烏拉爾小城尤裡亞金和周邊地區的故事,繼而以回憶的筆法鋪敘20世紀初至1905年革命時期莫斯科的生活,復現出第一次俄國革命前后的時代氛圍。作品以帶有優美抒情風格的筆調,穿越歲月的塵埃,回視如煙往事,既抒發了對往昔的無盡眷戀,又勾畫出特定時代的歷史風貌。小說中的許多人物、事件、場景和情節,后來都寫入《日瓦戈醫生》中。作家以詩意盎然的文字展開的敘事和描寫,表明“詩意現實主義”的風格正在他的筆下形成。

經過10年筆耕而完成的《日瓦戈醫生》,是帕斯捷爾納克在戰后歲月裡對20世紀前期歷史所做的一種詩的回望。作家藝術地概括了自己所屬的俄羅斯一代人在動蕩的歷史時期的必然遭遇。主人公日瓦戈是一位在歷史激流的沖擊下離鄉背井、長期漂泊的詩人和思想者形象。他的困惑與求索、書寫與歌哭,和他的同時代人發出的各具特色的聲音,一起構成了和那個時代之間的特殊形式的對話。這一代人的命運本是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所制造的,作家以充滿懷念、追悔和憂傷的筆觸把漸漸遠去的往昔鐫刻下來,從而完成了他所承諾的把這一代人“歸還給歷史”的藝術使命。

作品的藝術成就,不僅在於它以出色的場景描繪和生動的形象刻畫呈現出豐富的歷史文化意蘊,還在於其結構布局、表達方式、意象運用、景物描寫等方面所體現的獨特的敘事藝術,在於作家始終以一位詩人的眼光觀察人與生活,以抒情色彩濃郁的語言傳達出創作主體的生命體驗和對周圍世界的感受,從而成為“抒情史詩”的一個卓越范例。作品關於大自然的“轉喻性描寫”,也融入了整部作品詩意氛圍的營造之中。小說中還一再出現主人公的夢境和幻覺以及具有象征和隱喻意義的意象,在藝術表現手法上已然貼近現代主義壁壘。

帕斯捷爾納克在小說藝術領域的追求及其成果,顯示出俄羅斯文學傳統與現代詩學的匯流,也代表了20世紀俄羅斯文學的演變趨向。無論對於那百年間的俄羅斯文學,還是對於這一歷史進程中民族命運與心靈的藝術表現,帕斯捷爾納克無疑都是一個帶有象征意義的形象。因此當代俄羅斯人才說:20世紀選擇了帕斯捷爾納克。在當代中國知識者心目中,帕斯捷爾納克也佔有崇高的位置,因為他曾在自己抒情詩般的小說中藝術地再現了20世紀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吟詠過他們的幸福與苦難、追求與失落、困惑與夢想,發出了對時代的叩問。人們似乎在他的那些“零散的抒情日記”中讀出了自己的精神傳略。可以預見,帕斯捷爾納克的作品將繼續擁有范圍廣大的讀者群。

(責編:李葉、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