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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欣:大運河文化的內涵與價值

吳欣2018年02月05日10:47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大運河文化的內涵與價值

作者系聊城大學運河學研究院教授,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民間文獻與京杭運河區域社會研究”﹝16AZS014﹞階段性成果

大運河開挖、暢通與衰落,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中國社會特殊的運行與發展軌跡。因此大運河既是一條河,更代表了一種制度、一個知識體系和一種生活方式。運河及其流經的線性區域所孕育的文化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也是形塑中國文化的基因之一。運河的“運”字本意為運輸,但在社會體系之中,借助水的流轉,“運河”成為漕糧運輸、文化傳播、市場構建和社會平衡的載體﹔在文化體系中,運河之運又與傳統社會的國祚、文脈緊密相連。在這個意義上,進行大運河內涵、價值的追問,探索大運河文化帶建設路徑,或應首先從其脈絡源頭與歷史進程的文化意義談起。

“大運河”名稱的歷史變化

在歷史脈絡中,“運河”名稱的由來與變化,是不同歷史節點所勾連的歷史進程的反映。從典籍記載來看,早期運河多稱溝或渠,如邗溝、靈渠等,天然河道則稱水,如黃河就被稱為“河水”。盡管運河歷史悠久,濫觴於靈渠、邗溝,甚或更早,但運河名稱的產生以及“專稱”的確定卻是中古以后的事情。漢代“漕渠”名稱出現,特指漢武帝時在關中開鑿的西起長安、東通黃河的水利工程。《說文》解釋曰:“漕,水轉谷也。”即通過水路轉運糧食。至隋唐時期,具有漕運功能的人工河多被稱為漕渠,又因該時期“河”字已不再是黃河的專稱,所以“漕河”一詞也出現了,用來指稱漕運河流。如唐杜佑《通典》記:“天寶二年,左常侍兼陝州刺史韋堅開漕河,自苑西引渭水,因古渠至華陰入渭,引永豐倉及三門倉米以給京師,名曰‘廣運潭’。”宋代“漕河”名稱廣泛使用,但同時“運河”一詞開始出現,《四庫全書》所列宋代文獻中有94種使用了“運河”的名稱。“大運河”的概念也首次在南宋江南運河段出現,據南宋《淳祐臨安志》載:“下塘河,南自天宗水門接鹽橋運河,余杭水門,二水合於北郭稅務司前,……一由東北上塘過東倉新橋入大運河,至長安閘入秀州,曰運河,一由西北過德勝橋上北城堰過江漲橋、喻家橋、北新橋以北入安吉州界,曰下塘河。”這裡所說的大運河指的是江南運河。可見,這一時期,運河已然成為一個特有名詞,指稱某段人工河,但前須加地名指代。值得注意的是,從文獻所記錄的名稱分布來看,“運河”一詞多出現在江淮和江南區域,包括龜山運河、揚楚運河、浙西運河等。

元明清時期“運河”開始指稱南北貫通的京杭大運河,元代已有“運河二千余裡,漕公私物貨,為利甚大”的說法,但使用並不廣泛,相反“運糧河”一詞在北方區域多用來指稱漕運河流。明代正史文獻雖亦稱運河,但《明史》仍稱運河為“漕河”:“明成祖肇建北京,轉漕東南,水陸兼輓,仍元人之舊,參用海運。逮會通河開,海陸並罷。南極江口,北盡大通橋,運道三千余裡。……總名曰漕河。”明代其他專書、地方志等也多用漕河之名,如《漕河圖志》《萬歷兗州府志·漕河》等。事實上,《明史·河渠志》《清史稿·河渠志》中,都列“運河”專篇,指北至北京、南至杭州的運河,但兩者又有不同,前者列運河篇,但稱“漕河”,且將運河每一段河道都加上漕字,使之有“白漕、衛漕、閘漕、河漕、湖漕、江漕、浙漕之別”﹔后者則直接稱運河:“運河自京師歷直沽、山東,下達揚子江口,南北二千余裡,又自京口抵杭州,首尾八百余裡,通謂之運河。”雍正四年官方正式設置北運河的管理機構后,多使用通惠河、北運河、南運河和江南運河等說法。近世以來,民間則往往將其稱為“京杭運河”或“大運河”,2014年運河“申遺”過程中,又將隋唐、浙東兩段運河與京杭運河合稱為中國“大運河”。

清代水利學家傅澤洪在《行水金鑒》中說:“運道有跡可循,而通變則本乎時勢。”運河名稱的變化反映了運道及其背后時勢發展變化的趨勢,從渠、溝到漕渠、漕河,再到運河、運糧河、大運河,大運河名稱經歷了由區域到跨區域、由專稱到統稱再到專稱、由“漕”到“運”或“漕”“運”兼稱的不同階段。首先,漕運是運河的基本功能,以“漕”為核心的漕河或漕渠的名稱無疑都突出了這種功能,同時,“運河”一詞也並未脫離漕運的主旨,而是以“運”字突出了“漕”的狀態。其次,漕河、運河等名稱都經歷了從地方專稱到南北通途或地方河流專稱的變化過程,這個過程不僅是中國社會發展的過程,而且也是運河附屬功能逐漸增加和社會交流日漸頻繁的過程。“運河”一詞在宋代出現似非偶然,比之隋唐時期,運河在保留漕運功能的同時,貿易交流的職能進一步加強,正如陸游所言,運河“假手隋氏而為吾宋之利”,這種“利”一方面是漕糧運輸的便利,更主要的是商業運輸以及對外貿易之利,尤其是南宋時期,浙東運河、浙西運河是其經濟命脈,浙東運河還主要承擔了對外貿易的功能。最后,運河名稱的變化不僅體現了歷時性變化的過程,而且區域差異亦可見一斑。宋代以運河命名的河流多集中於江南地區,遼金元時期,運糧河的名稱則多出現在北方,這或許正是不同的文化及其實踐在語言上的反映。

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北徙后改由山東入海,致使山東境內河道廢棄,南北航運中斷。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河運漕糧停止,運河的漕運功能結束。不過,在經濟崛起和文化保護與傳承的背景之下,大運河作為中華文明象征載體的整體性與延續性價值凸顯,在歷史上有著重要意義的三段運河及其影響下的區域被視為一個具有實際和文化象征功能的整體性的運河帶。所謂“運河帶”,是指因大運河流經而形成的空間上的帶狀區域﹔而“大運河文化帶”,則是指置於運河帶狀區域之上、在歷史進程中積累的,由民眾創造、遵循、延續的制度、技術和社會文化的總和。與其他區域文化相比,它因存在嚴重的區域差異,而缺乏實際意義上的歸屬感和認同感,但由於運河具有強烈的歷史、地域的整合、溝通功能,因此,“文化帶”又是一個符號意義上的線性共同體。

大運河文化的內涵

觀乎人文,化成天下。文化是凝結在物質之中又游離於物質之外的能夠被傳承的歷史、地理、風土人情、傳統習俗、文學藝術、價值觀念乃至信仰等。運河文化的內涵也是如此,但同時又有區別於其他文化的特殊內涵,人工開挖是其區別於其他河道的水利屬性﹔國家制度是其作為文化的一種戰略高度﹔連接南北是其社會屬性。從這三種屬性中,可以看出運河文化的內涵包括了技術文化、制度文化、社會文化三大類。

首先是技術層面的運河文化,即運河的文物特性。相對於長江、黃河等河流,運河人工開挖的特點決定了其首先反映了人與自然的關系,辯証地看,這關系中既蘊含著人定勝天的積極態度,也有相地而流、本乎時勢的理性,是人類適應自然和改造自然這一永恆矛盾的權衡。當這兩種思想共同反映在運河河道開挖、疏通、改變及維護的層面上,就形成一種技術層面的文化,可以分為水運工程、引水工程、蓄水系統、整治系統、防災系統等。其中節制工程、穿越工程、跨江河工程、閘壩工程等專門性工程是工程技術的核心。這些完備且頗具技術含量的工程濃縮了歷代官員、水利專家以及大量百姓的心血與智慧,使得中國古代的運河技術一直走在世界前列。

其次,漕運制度,即漕運及運河治理所反映的制度文化。康有為曾說:“漕運之制,為中國大制。”(《康有為政論集》)這一“大制”,跨越多個朝代,形成了穩定的運河制度文化。運河所蘊含的制度文化包含兩個層面,一是行政管理文化。運河河道和漕運管理都屬於國家行政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機構組織、法律規制、人事安排等一系列河漕制度,是各朝各代執政者政治管理經驗的總結與提煉,其完備性、周密性和成熟性以及整合的意義,亦反映了傳統制度文化建設與發展的特質。二是戰略文化。從歷史長時段來看,運河線路的延長以及從人字形到南北貫通的一字型的改變,不僅從空間上拉近了中國南北的距離,更從國家戰略格局上促進了傳統經濟格局和政治地緣格局的改變,解決了集權政治的穩定性、區域地方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性等問題,保証了國家統一和安全。

最后,社會文化,大運河區域的社會文化是由運河及其所流經區域民眾所創造、遵循、延續的文化,它是在運河開鑿和通航過程中,長期積澱形成的全部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總和,是一個以時空輻射為演變特征的跨區域、綜合性的文化系統。與其他文化相比,運河社會文化有著顯著的“運河”特征和開放、溝通、區域的特性。事實上,運河社會文化是一個寬泛的范疇,因劃分標准不同,而形成了多種文化類型,因此其內涵似難以界定。但總體來看,關於運河社會文化的認識和理解,一方面應強調“運河性”文化的拼盤或多學科組合,如它涉及商貿文化、建筑文化、曲藝文化、飲食文化、信仰文化和民俗風情等多種門類﹔另一方面,還應看到運河歷史文化是一個整體,從“人”的視角出發,運河文化並非所有的事實和現象,而是人們的行為,以及影響人的行為要素的整體聯系的因素。所以,運河社會文化是運河區域民眾所創造的文化本身與文化形成過程的結合。

大運河文化的價值與功能

大運河在古代王朝的時間序列和區域、跨區域的空間裡實現了功能的價值性延續,對其進行意義追尋,既是文化遺產層面、知識系統層面、民族精神等層面的傳承與發展的需求,也是文化傳播及戰略布局的需求。運河的價值與功能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作為文化載體的運河。大運河具有物化和符號化的不同意義,承載了“水利—物質”“國家—社會”“精神—行為”三個層面的內容。運河載體,既指實際的運河河道及其附屬工程、建筑,也是指人們觀念中的大運河,即作為“事物”的大運河在人們觀念中所構建起來並清晰存在的形象。大運河載體功能的發揮是指其對文化的聚合、傳播、催生的作用。運河的流動性和開放性,使得人口流動速度加快,精英文化的價值觀念較快地滲入大眾生活中,區域間文化的融合性極強,各種文化相互吸收、融合、涵化,發生內容和形式上的變化,並通過相互接觸、交流進而相互分拆、合並,在共性認識的基礎上建立具有連續性和一致性的新文化。運河載體功能的發揮,就是不同文化相互吸收、交融、調和而趨於一體化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作為載體的“運河帶”不是一個單純的地域概念,而是一個與運河相關的包含經濟、政治、思想、意識等層面交互作用的統合體。

2.作為文化聯結紐帶的運河。大運河帶是標簽性的“線性共同體”,同時又具有明顯的區域、跨區域特性,該區域包括了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江蘇、浙江、河南、安徽等行政區域,也跨越了江南、江北自然區域,以及燕趙、齊魯、中原、江南等不同文化圈。它連接南北,並進而通過其他東西之河道及交通樞紐相互聯結,形成了經濟、文化傳播的網絡。在這個意義上,運河與其他自然河流一起,共同構建了中國地域的線性框架性格局。同時,大運河分別在寧波和洛陽與絲綢之路交匯,是海上絲綢之路和絲綢之路的連接線,將草原、沙漠、絲綢之路聯系成一個環狀,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化交流和商品貿易通道。所以,運河文化本身的歷時演變與附著其上的文化脈絡編織了一個巨大的文化網絡,溝通古今且連接世界。

3.作為生活方式的運河。“運河”是一種文化符號,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大運河開挖、通航所形成的生存環境和生活條件,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生活磁場,不僅漕運群體、商人組織、河工人群等因運河形成了獨特的生活方式,而且也造就了運河流經區域社會人群特殊的生存、生活方式,並由此形成了人們不一樣的風俗觀念。生活方式不會隨運河斷流而快速消逝,也不會在時代變遷中永遠固守,真實而生動地存續於生活場景和基本生活情態中的運河,是最有價值和活力的,它們在日常生活的勞作、交往、消費、娛樂、禮儀等層面得到傳承。因此,大運河文化的傳承與保護,旨在喚醒、傳承集體記憶,讓作為遺產的“物”化運河與作為主體的“人”的邊界逐步消失,在斷流河道,通過物化的運河遺產構建持續的文化傳承﹔在依舊暢通的河段,讓運河所浸潤的、人們已經過慣了的生活安靜延續。

(責編:王瑤、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