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網站入口

站內搜索

景天魁:摘掉社會學的“緊箍咒”

景天魁2018年01月15日13:34來源:北京日報

原標題:摘掉社會學的“緊箍咒”

隻有重視並解決中西古今問題,中國社會學才能順利地自主發展、自主創新。如今,我們已經進入強調自主創新、非自主創新不可的時期。不僅是社會學的前輩們給我們做出了榜樣,其他學科也馬蹄聲急。現在,科學技術界非常強調自主創新﹔企業界已經從市場競爭中得到深刻教訓——是否掌握核心技術決定企業乃至整個行業的興亡。對於社會學而言,相當於“核心技術”的是什麼?就是獨立自主地提出的關鍵概念和理論。

在許多社會科學領域,西方傳統被看成參照物而其他傳統被視為需要修正的“偏差”

美籍華人社會學家林南教授在《中國研究如何為社會學理論做貢獻》一文中指出:(1)由於歷史經驗,在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領域裡,公認理論絕大部分源自西方﹔(2)由於科學實踐的規范性和制度化的酬賞體系,使得鞏固、維護公認理論形成一種很強的趨勢……由於歷史和制度的限制,東方和其它地區的社會學研究在本質上趨向標准化:即証明及應用公認理論……我們該如何實現理論“突破”?或者,用一個熟知的中國故事打個比方:聰明能干的美猴王(孫悟空)總在唐僧(唐三藏)的咒語和控制之下。隻要唐僧認為孫悟空的行為越軌了,他就念咒勒緊套在孫悟空頭上的金箍,使孫悟空疼痛難忍,並迫使他立刻循規蹈矩。隻有這樣,孫悟空才能得到嘉許。我們是否都要屈從美猴王式的命運?

我在《中國社會學:起源與綿延》中的回應也表達了一種憂慮:許多社會科學研究反映出一種偏重北美或西歐傳統的種族中心主義。西方傳統被看成參照物而其他傳統被視為需要加以特殊說明和修正的“偏差”。林南教授擔任過美國社會學會會長,體驗是最深刻的,像他這樣溫文爾雅的學者,使用了“征服欲和文化殖民”這樣嚴厲的詞語,是因為隻有這種詞語對刻畫西方學術的本性才是恰如其分的,而不是尖刻的。需要說明的是,這裡所說的“學術本性”是指它的學術習氣、學術霸權,也包括某些學術制度,例如評價制度,不是指它的全部內容,它的內容包含科學的、理性的部分,那是應該肯定和學習的。

中國也有優秀的學術傳統,為什麼不可以推陳出新,在世界學術園地裡爭奇斗艷呢

“緊箍咒”是什麼?就是林南教授所說的“標准化”,也就是我們現在正努力要“接”的某些所謂的“軌”。西方人強調“標准化”,目的很明確,正如林南指出的是為了鞏固和維護西方“公認理論的優勢地位”。那麼,我們去努力地與人家“接軌”,又是為了什麼?如果是為了發展中國社會學,認為“接軌”是有必要的,那麼首先,“接軌”必須是雙向的。雙向接軌,不是一方單向地去遵從另一方,不是消滅多元,追求單一化,而是相互包容、取長補短、和而不同。這就是艾森斯塔德講的“多元現代性”,也是費孝通講的文明的“多元一體”“美人之美,美美與共”。這樣,文明才能保留豐富性,“接軌”才有意義。

其次,“接軌”要往什麼時候的“軌”上“接”?例如,美國社會學是在宏觀理論已經有了,中觀理論也有了,需要再往微觀上深入時,人家才批判“大理論”。我們呢?中國社會學的宏觀大理論還沒有真正確立起來,就緊跟著人家去找細微的所謂有味道的問題,不是說這些問題不需要研究,也不是說“小題大做”有什麼不好,而是說,要接軌,先要考量一下時間、地點、學術階段的需要。不然的話,沒有自己的概念和理論,就隻能落得用中國的微觀材料去驗証西方的“公認理論”,怎麼可能擺脫附庸地位?

 

再次,“接軌”要以創新為基礎和前提。閻錫山統治山西省時,為了保護地方利益,把娘子關以內山西境內的鐵路都搞成窄軌的,外面的火車就開不進去。現在我們講西方社會學和中國社會學要接軌,怎麼個接法?把中國的鐵路都拆掉?這個辦法太笨了,成本也太大﹔把西方的火車全改裝?那成本也太高。拆鐵路和砸火車都是破壞性的,不具有建設性。要建設,就不能採取這麼簡單的辦法,就要想辦法搞創新,例如搞個轉換裝置。什麼叫學術創新?在這個問題上,創新就是發明一種“轉換裝置”。可見,接軌不是照搬,而是創新﹔不是單一化,而是豐富化﹔不是砸爛,而是建設。

最后,更有甚者,一些不明就裡者徑直把“標准化”“接軌”當作學術性、學術水平、學術精神本身,這就謬之千裡了。學術本質上是一種智力的自由創造,如果能夠標准化生產,那就不是學術,頂多是制造鉚釘。就連高級的制鞋匠都講究要適合腳型,因人而異,何況學術創造呢?陳寅恪的學術精神是特立獨行,蔡元培倡導兼容並包,我們今天講實事求是,沒聽說中國學術中哪一個是“標准化”創造出來的。我們中國也有優秀的學術傳統,為什麼不可以推陳出新,讓花朵綻放,在世界學術園地裡爭奇斗艷呢?

解決不好中西古今問題,又哪裡能有獨立自主

誠然,中西之別,看從什麼角度說,國學大師王國維就說過“學問之事,本無中西”的話,他說的“本無中西”,是本“應”無中西,本“該”無中西,因為既有西學東漸,也有中學西漸。我們承認有“分別”,但絕不是主張故步自封,而是主張開放包容、互學互鑒。同樣,任何一個學科都有“規范”,我們顯然也不是否認任何“規范性”,問題在於所謂向“標准化”“接軌”,是用單一化取代多樣化,根本談不上平等包容,隻能失去自我。中西之間不相互借鑒、相互推動,其實既不利於中國學術的自主創新,也無助於西方學術的發展。

有鑒於此,我們需要自問:對西方理論的依賴是否已經成了習慣?其實人家西方學術界一直在不斷超越自己,他們形成了良好的理論更新、理論批判、學術評價的機制、風氣和習慣。這倒是我們應該認真學習的。他們“主義”迭出、學派林立,你論我辯而不人身攻擊,各持己見而又相互啟發,正所謂“你方唱罷我登場”,對事不對人,隻講學術不論交情。這樣,他們通過相互啟發、相互促進,成就了西方社會學歷久彌新的局面。相比之下,西方人對自己的“經典大家”似乎未必像我們那麼尊崇,對他們批評駁難,習以為常。缺失了獨立自主,難言真正的學術精神﹔而解決不好中西古今問題,又哪裡能有獨立自主?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研究員)

(責編:王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