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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萬裡:石經研究與石經學之建立

2017年08月02日08:17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石經研究與石經學之建立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歷代儒家石經文獻集成”首席專家、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

【專家論壇】

儒家經典由春秋戰國以至秦漢,言語南北,意義異轍,篆隸興替,文字歧出,一源十流,天水違行,需要有一種統一的文本,以使傳之久遠。熹平石經即應此而生。熹平石經和正始石經,固與今古文之爭有關,但也與唐、蜀及北宋二體石經一樣,是使用當時正體文字來統一經學文本,便於銓選與科舉。南宋所刊石經,有高宗籠絡群臣之意,清乾隆石經則成為高宗文治武功的標志。漢魏石經,幾經遷徙,損毀沉埋,至唐初已十不存一,唯時六朝拓本尚存,猶能想其仿佛。迨及開元,僅存魏石經拓本十三紙,以致漢魏石經共刊幾經,各經所用何種文本,皆已紛亂莫可究詰。宋趙明誠曾據北宋出土殘石,著成校記,惜散佚無存﹔南宋洪適集錄所存,著於《隸釋》,但其后五六百年間,石經研究幾成絕響。

清顧炎武等有感於元明經典文本歧出,始關注石經文字,杭世駿不僅補充、糾正前賢不足,並兼及唐宋等石經,拓寬了石經研究范圍。臧琳對洪適《隸續》卷四所收《魏三體石經左傳遺字》進行分解,析出其中有三體石經《尚書·大誥》《文侯之命》《呂刑》文字,跨出了魏石經研究艱難一步。孫星衍、馮登府繼臧氏之后,更分《春秋》和《左傳》之別,並重新連綴石經殘文,給人在視覺上感受到殘石的形制。自洪適在《隸續》中雲《儀禮》殘碑“每行七十三字”,從文字校勘中鑿破行款混沌,翁方綱循其思路,“於諸經所見殘本下各記其每行字數”,可謂已撩開漢碑形制復原一角。

光緒十八年丁樹楨得三體石經《君奭》殘石百余字,讓世人目睹了魏石經真面目。1916年,王國維取楊守敬所得《君奭》拓本比勘其古文字形。因為《君奭》殘石行款俱在,遂推定魏石經每行皆六十字,著成《魏石經考》二卷。連累而及地梳理熹平石經的經數石數,依清人成果考定為七經﹔魏石經則依據其復原的《三體石左傳遺字》圖計算,推測當時鐫刻到《尚書》《春秋》及《左傳》庄公中葉以前文字而止。經數與石數密切相關,他反復計算,最后定漢石經為四十六碑,魏石經為三十五碑。

漢石經用今文本,魏石經雖有《隸續》文字和《君奭》殘石,但文本很難確定。王國維從《文侯之命》和《呂刑》之間容不下《文侯之命序》十五字,定其所刊為馬鄭本《古文尚書》。王氏對魏石經的前后兩考,奠定了漢魏石經研究格局。其對漢石經的考証和認識,在逝世后由羅振玉來完成。

羅振玉於1929年開始纂輯《漢熹平石經殘字集錄》,循王國維復原石經的思路,對每行石經文字都計算其行字數,並重新考定《易》用梁丘本,《書》用小夏侯本,《禮》用大戴本。揭示今古文文本差異,如《魯詩》和《毛詩》的篇次、章次乃至章節多寡都有不同,《二雅》分什有別,証實了九百年前趙明誠“篇第亦時有小異”之說﹔《儀禮》之記與傳本文字亦有參差。至於各經書寫款式,如篇題佔一行,《易》卦文連書,卦畫當一格之位不空格,《魯詩》每篇、《春秋》每年、《論語》每章前都空格加點以示區別﹔各經每行字數雖有恆定而時有參差,並非一律﹔今文本與今所見傳本字數多有差異等等,都非經目驗殘石悉心考証者所無法想象,不僅加深了世人對西漢文本的認識,更主要的是凸顯了石經無可替代的學術價值,為復原石經碑圖奠定了基礎。

張國淦完成《歷代石經考》,適值羅振玉《集錄》陸續印行,於是考驗《集錄》行款,於1931年著成《漢石經碑圖》,將熹平石經排列成九十六碑,第一次主觀展示了1700多年前的石經樣貌。1937年孫海波出版《魏三字石經集錄》,圖示魏石經為二十八碑。張、孫二書之出版,標志著儒家石經這門學科基本建立。

石經學不同於石刻學,它局限於儒家石經而不包括其他各種碑刻﹔石經學不同於經學或儒學,它專指經學的石刻文本,是相應時代的標准文本而非一般抄本刻本。石經學是廣義文獻學的一個分支,但有其獨特的內容。石經文本建立是在當時政治統攝下,由官方選定一種文本精校后,用當時正字(必要時兼用數體)書寫、鐫刻的定本,具體落實在字體、石數、碑制(篇題、行款)上。因其材質、書法導致其有拓本,故有書法研究之價值﹔因年代久遠鐫刻經數不明,故有歷史考証之必要。儒家石經在宋代僅是著錄與校勘,清代有意識從今古文文本、行款上去認識,但仍多局限於文獻與文字字形考証。到王國維著《魏石經考》,才從經數、石數、經本、拓本、經文、篇題、古文、書法作全面考訂,經羅振玉、張國淦、孫海波之努力,綜合八要素成果,復原了漢魏石經碑圖。馬衡匯輯《漢石經集存》,在此之上又做了規整和增量工作。

石經學由研究漢魏石經而建立,可以輻射到其他五種石經的研究。其中唐石經、清石經形制具存,而蜀石經、二宋石經形制卻有很大的研究空間。即就漢魏石經而論,張、孫所圖遠非定論。我國台灣地區在二十世紀后半葉,屈萬裡著漢石經《易》《書》二書和其學生所撰《詩》《公羊》《論語》等殘字集証,都是在張《考》馬《存》基礎上精益求精﹔呂振端《魏三體石經殘字集証》也是在孫《錄》基礎上重新考証。20世紀50至80年代洛陽等地發掘出新漢魏石經殘石,學者先后綴合考訂,都有新的突破。

縱觀八九十年來的石經學,緣其他學科相繼興起成為熱點和石經書籍難覓等原因而顯得沉寂。我們試圖將所有石經拓本、題跋、專著、論文匯為一編,方便學界參考利用。在儒家簡牘頻繁出土的現今,匯集資料重振石經之學,意義重大。儒家經典文本,二千多年來因字體更替和傳抄舛誤,顯得異常復雜。將七朝石經作為不同時代實物坐標,不僅楚簡古文與魏石經古文相印証,可覘字形嬗變之跡﹔其文字文句文本與漢魏石經相校核,亦可窺兩漢今古文文本之異同。鎖定唐石經文本,朝前與敦煌殘卷、《經典釋文》、《五經義疏》和漢魏石經、出土簡牘乃至漢魏六朝碑刻引經相校核,向后匯集宋刻本,盡可能參証蜀石經、嘉祐石經殘石,則我們現今文本的流傳、演變之跡大致可得。

張國淦、孫海波圖示之碑式,石數、行款都已被新出殘石和深入的研究修正或調整,其間有行款問題,亦有今古文文本之異,今可參據新出殘石和簡牘資料復核、校正漢魏石經碑圖。由漢魏石經碑圖推衍,蜀石經和北宋石經的碑圖形制,以往少所涉及,近已有學者在這兩方面作出努力。

集文獻、文字、文本、碑刻、經義、經學史、歷史於一身的石經學,有其獨特的研究視野與路徑。七朝石經是歷史留存的儒家經典珍貴文物,蘊含著豐富的文字與文本信息。如何深入研究、恰當利用,是當今經學、歷史學、語言學、文獻學、碑刻學值得深思的一個課題。

(責編:李葉、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