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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玉才: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平議

劉玉才2017年02月13日15:18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十三經注疏校勘記”負責人、北京大學教授

校勘之學是古典文獻學的基石,對於儒家經典文本的校勘,更是經學乃至中國古典學術的核心內容。在寫本時代,校訂刊正經書文字,即已超越經師授經講學需求,而承擔起正定學術的職能。兩漢經今、古文之爭后,刊立《熹平石經》《正始石經》及至唐《開成石經》,無不致力於通過文本校訂刊正以確立權威定本。五代馮道據唐石經刻印九經,成為儒家經典刊本之祖。兩宋以降,刻本漸繁,但經書文本歧異並未消弭。儒家經典相沿有“五經”、“九經三傳”、“十三經”諸說,加之權威注釋義疏,蔚為大觀。諸經之經注與義疏,原本別行,南宋坊刻本為便利起見,匯合經注、義疏、釋文於一書。南宋之后,十三經的組合方式,經、注、疏、釋文的文本結構,逐漸形成固定搭配,並成為士人閱讀的最基本文獻,影響深遠。然而由於經疏文字率而搭配,章節分合、長短無定,而且相互遷就改易,又人為造成經典文本的混淆。宋版諸經注疏在宋元明三朝不斷刷印,但后印本多有補板、修板,字跡漶漫,明代又據之翻刻為閩本、監本、毛本諸本,文本訛誤更甚。清康乾以降,考據之學興起,校訂經書文字漸成風尚,而日本山井鼎《七經孟子考文》的校勘成果引進之后,亦頗為中土學人所推重。惠棟、盧文弨、浦鏜諸儒可謂開風氣之先,錢大昕、段玉裁、王念孫等踵行其后。阮元在此學術氛圍影響之下,於嘉慶初年出任浙江學政、巡撫期間,邀集江浙學人編纂《經籍纂詁》,創建“詁經精舍”,並組織匯校《十三經注疏》,纂成《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后世譽為清儒經典校勘集大成之作。

據張鑒《雷塘庵主弟子記》記載,阮元設立“十三經局”,延客校勘《十三經注疏》,約始於嘉慶六年。主其事者段玉裁,分任其事者有臧庸、顧廣圻、徐養源、洪震煊、嚴杰、孫同元、李銳等人。各人因情況有別,實際參與的時間和程度並不一致。《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后期的補校、審訂,及至最后刊刻成書,當以嚴杰出力最多。今存《周易注疏校勘記》稿本的補校部分,多為嚴杰的手跡,足見一斑。此外,徐養源或參與其事較久,因遲至嘉慶二十一年印行《十三經注疏校勘記》進呈本,分校《儀禮注疏》尚有較多與之相關的內容增補。

《十三經注疏校勘記》的纂修流程,文獻記載無多,幸賴國家圖書館近年入藏李銳分校《周易注疏校勘記》的稿本和謄清本,據雲得自阮氏后人家藏,可以略窺一二。李銳,嘉慶初年應阮元之聘,先從事《經籍纂詁》和《疇人傳》的纂修編輯,后參與編纂《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分任《周易注疏》《春秋谷梁傳注疏》及《孟子注疏》三書校勘之役。國家圖書館所存《周易注疏校勘記》稿本,經與同館藏李銳《觀妙居日記》原稿本比對筆跡,當屬李銳手稿。據《周易注疏校勘記》稿本、謄清本和刻本提供的信息綜合分析,其纂刊流程可作如下推測:(一)分任者李銳完成對校初稿並作自我修訂﹔(二)嚴杰校補調整﹔(三)阮元批校﹔(四)謄清成稿﹔(五)孫同元復核,並有少量增補﹔(六)嚴杰校訂(或與段玉裁同校)﹔(七)刊刻成書(刊本校樣仍有少量增補)。故諸經校勘雖未必如阮元所雲“授經分校,復加親勘”,但是校經、補校、審訂、復核,存在相對嚴格的流程,有助於提高校勘水平。此外,從稿本到刻本,文字內容甚至文本結構都有更動,而這些變化背后寓含有豐富的學術信息。

阮元廣羅善本,延納學界精英,纂成《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堪稱經典文本校訂的典范之作,迄今恐尚無出其右者。阮元自矜為“我大清朝之《經典釋文》也”。“校勘記”刊行之后,頗為學界所重。清焦循有評價曰:“群經之刻,訛缺不明。校以眾本,審訂獨精。於說經者,饋以法程。”(《雕菰樓集》卷六)日本加藤虎之亮《周禮經注疏音義校勘記》亦雲:“清儒校勘之書頗多,然其惠后學,無若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凡志儒學者,無不藏十三經﹔讀注疏者,必並看校勘記,是學者不可一日無之書也。”阮校的優長之處,約略有三。

首先是廣羅善本,備列異同。根據全書凡例,《十三經注疏校勘記》以宋版十行本為主,與其他宋版諸本以及明刊注疏本(閩、監、毛)進行對校,又以《經典釋文》、唐宋石經以及各經注本作為經注文字的校勘材料。此外,《十三經注疏正字》《七經孟子考文》以及各種經解著作亦在參考文獻之列。阮校之前,無論宋儒毛居正、岳珂、張淳校經,還是山井鼎《考文》、浦鏜《正字》,不惟規模有限,參校版本亦屈指可數。而阮元借助地位之便,又有學界精英協力,得以博採唐石經、宋元善本、明刊舊鈔,以及當代通行本,施以詳盡對勘,備列諸本異同,在校勘規模和採納文獻數量方面,確可稱前無古人。

其次,校勘理念先進,方法全面。山井鼎、盧文弨已經揭示“經注”、“義疏”、“釋文”原本別行的文獻實際。盧文弨指出,浦鏜《正字》對於古書的層次構成缺乏基本區分,段玉裁則更進一步提出“以賈還賈,以孔還孔,以陸還陸,以杜還杜,以鄭還鄭”之說。“校勘記”正是遵此文獻理念,在以注校經、以疏校經注的同時,不妄改文字,充分考慮並區分文本的歷史層次。《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對校諸本,不僅備列文本異文,還詳細記錄卷題形式、提行縮格以及文字磨改、剜擠、剜改、補刊之類版刻信息,這對辨析文本源流,鑒定版本,校訂經、注、疏、釋文在流傳過程中產生的訛、脫、衍、倒,具有重要意義。

《十三經注疏校勘記》校勘方法亦頗為全面。山井鼎《考文》多依賴對校,對於諸本皆誤的情況缺少按斷。浦鏜《正字》則因所據版本無幾,故校語多誤作、當作、疑作之類,頗有疑所不當疑、以不誤為誤之處。《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彌補了《考文》《正字》的缺陷,校勘方法雖仍以對校為主,但同時注重以注校經,以疏校經注,及注文前后互校,並旁取他書引據,廣泛使用本校和他校之法。對於諸本皆誤,且無他書可証者,則引証文獻或援據注疏體例,加以考訂,且多有不刊之論,堪稱清儒理校成果之典范。

再次,學術考訂成果豐碩。《十三經注疏校勘記》編纂正值乾嘉學術鼎盛之時,故得以廣泛汲取匯輯漢唐古注、校訂經書文字的成果,可謂取精用弘,博考詳辨。以《周禮注疏校勘記》為例,總計羅列5821條校記,不僅征引歷代文獻遍及四部,還列述清儒惠士奇、惠棟、戴震、臧琳、段玉裁、孫志祖、盧文弨、程瑤田、沈彤、方苞等十余人的考訂成果,並施以辨析取舍。“校勘記”參考清儒成果,意圖集思廣益令校勘工作更加詳備,而其間辨析取舍則不僅體現校勘者的理念,同時亦透露出清儒成果的傳播與影響幅度,可略窺當時學界樣貌。校勘記引述的清儒校經成果,許多並未成書流傳,故還有保存文獻之功。

當然,誠如前賢批評,《十三經注疏校勘記》亦存在相當程度的局限與缺失,且與上述優長之處長短互現。“校勘記”以備列版本取勝,但實際參校版本仍頗有缺失。其中既有因存藏所限無緣利用者,也有因不明刊刻源流而忽視者。各經卷首所列引據各本目錄,亦不乏與實際採用版本不符或轉引他人校本者。以“校勘記”所用底本而論,凡例稱《周易》等十經以宋版十行本為據,實際情況與此並不相符。阮元所謂宋版十行本,學界已傾向只是元刊補修本,且並非注疏萃刻之祖本。各經引據參校本多寡不一,缺失情況或與分校者文獻功力相關。如《孟子注疏校勘記》引據14種校本,不惟遺漏了重要的宋本,且直接目驗者僅有7種,另外7種則或據前人校勘學著作,或據他人校本,可靠程度自然大打折扣。

《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凡例”雖雲“授經分校,復加親勘”,校勘亦有相對嚴格的流程,但諸經參校採摭,實際是各自為政,故成品水平因分校者學術態度、文獻功力而異,體例風格亦存在較大差別。總體而言,顧廣圻、嚴杰、洪震煊分校諸經質量較好。“校勘記”採錄前人成果,亦不甚嚴謹。如臧庸的校語多用前人校本,但往往不言出處,致使未列引據各本目錄的校本出現在校語中,徒增困惑。《左傳注疏校勘記》與陳樹華《春秋經傳集解考正》存在明顯承襲關系,陳書既為“校勘記”提供了基本思路,也提供了大量的校勘事例和他人成果,但隻有部分被校勘記標記出來,更多的內容未加注明,需要比照二書才能發現。

正因《十三經注疏校勘記》自身存在缺失,故在其流傳之后,不斷有補訂之作。其中如汪文台《十三經注疏校勘記識語》、孫詒讓《十三經注疏校記》、劉承干《周易單疏校勘記》,日本海保元備《周易校勘記舉正》、吉川幸次郎《尚書正義定本附校勘記》、加藤虎之亮《周禮經注疏音義校勘記》、常盤井賢十《宋本禮記疏校記》等都對阮校頗多補訂增益。

(責編:李葉、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