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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研究成果上報201502

《世界科學技術通史研究》(14ZDB017)課題組

2016年06月16日13:32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研究成果上報201502

《世界科學技術通史研究》(14ZDB017)課題組

本成果原載《哲學分析》2015年第2期,原文11800字。

科學作為希臘的人文

吳國盛(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中心主任)

摘要:希臘人以“自由”為理想人性,以“科學”為人文教化的手段。“科學”就是希臘人的“人文”。“自由”即成為“自己”,而“自己”隻能通過“永恆”不變者才可達成。追求永恆的“確定性”知識於是成為一項自由的事業。作為自由的學術,希臘的理性科學具有非實用性和內在演繹兩大特征。自由的科學為著“自身”而存在,缺乏外在的實用目的和功利目的。自由的科學不借助外部經驗,純粹依靠內在演繹來發展和展開“自身”。

一、知識即自由

希臘是一個城邦民主制的奴隸社會,自由民享受充分的政治權利,是城邦的主人。希臘人多次自豪地說:“我們的國家沒有統治者,每一個城邦公民都是統治者”。希臘人也多次為自己是自由的人民而自豪。對希臘人而言,奴隸是一種不幸的存在者,因為他們沒有自由。盡管長得跟人一樣,也會講話,但奴隸不算真正的人,因為在希臘人看來,人的基本規定就是自由﹔在希臘人這裡,“人”的反義詞是“奴隸”。正像中國人罵某些無情無義之人為禽獸,希臘人乃至現代西方人罵某些不懂自由的人為奴隸,都是相當嚴厲的指責。

然而,要真正理解、領悟自由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我們中國人常常把自由簡單理解成不守規矩、不受約束、任意胡來,這當然是對自由的大誤解。實際上,在西方歷史上,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自由”也有不完全一樣的內涵。西方的普通人也容易把自由簡單理解成“為所欲為”,這跟中國普通人在理解“仁愛”時容易發生偏差(比如溺愛、愚忠、鄉願等)是一樣的。高揚自由之大旗的希臘人,是如何理解“自由”的呢?

希臘人著眼於“知識”來理解“自由”。希臘人認為知識本身就是最高的目標,獲得知識就是獲得自由。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首先需要搞清楚,希臘人所謂知識,是確定性知識、內在性知識,不是一般的經驗知識。

蘇格拉底在把知識論塑造成西方的正宗方面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始終不渝、堅定不移地把追求知識、追求真理作為最高的“善”,甚至,為了追求真理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對中國人而言,德性是一回事,知識是另一回事,德性總是高於知識,而蘇格拉底卻把知識與美德相等同,“有知即有德”、“無知即缺德”。由於知識是最高的善,因此實際上是任何道德的基礎。

知識為什麼是最高的善?知識何以能夠充當一切道德的正當基礎呢?秘密在於蘇格拉底所說的“知識”不是一般知道點什麼、懂得點什麼、了解點什麼,而是通往“永恆”的唯一途徑。蘇格拉底反復使用為他所特有的那些方法——辯証法、助產術、下定義等,隻為了表明一件事情:知識並不只是接近“事實”,而是接近事實之中含有“永恆”要素的東西。這些個“永恆”的要素即使在事實消失之后仍然存在,比事實更堅硬。這才是知識之所以成為最高追求的根本原因。

永恆不變的東西為什麼這麼值得追求呢?因為它獨立不依、自主自足,它是“自由”的終極保証。隻有永恆不變,才有“自己”。持守“自己”就是“自由”。“認識你自己”就是追求自由的最后根基。

中國文化缺乏一個明確的“自己”概念。對中國人而言,整個社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每個人都是這個有機體中的一個部分,不能獨自存在,隻有在整個有機體中才能發揮它恰當的作用。進而言之,整個宇宙是一個生命之流,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都只是這個生命之流濺起的一個浪花。任何事物之所“是”,不是因著事物的“自身”,而是生命之流的“勢”“時”“史”共同造就的。因此,嚴格說來,事物並無一個“自己”,都是因時因地而變化的。

西方思想著眼於“自己”。任何事物都有一個“本性”(nature),“本性”是屬於事物自己的。追求事物的“本質”、“本性”,就是追究事物的“自己”,這是理性的內在性原則,即從自身中為自身尋求根據。

從西方人的身份概念可以看出,所謂“自己”、“自身”根植於“同一性”、“確定性”,因此,以確定性、內在性為根本特征的希臘科學(知識),是通往“自由”的必由之路。獲得知識即獲得自由的意思是,通達了永恆的理念,就通達了任何事物包括認識者本人的“自己”、“自身”,因而也就通達了“自由”。“自由-科學”構成了希臘人的“人-文”。在希臘人眼裡,科學既非生產力也非智商,而是通往自由人性的基本教化方式。沒有對科學的追求之心,你就不配做一個自由人。

二、自由學術的非實用性

科學之所以是希臘人的人文,原因還就在於,希臘人的科學本質上就是自由的學術。自由的學術有兩個基本特征:其一,希臘科學純粹為“自身”而存在,缺乏功利目的、實用目的﹔其二,希臘科學不借助外部經驗,純粹依靠內在演繹來發展“自身”。我們要深入理解希臘科學,應該在這兩個方面做更多的考察和分析。

亞裡士多德《形而上學》開篇第一句,“求知是人的本性”,把“知”的問題擺在了最為突出的地位。他在這部重要著作的第一卷區分了經驗、技藝和科學(知識,episteme,在希臘文裡,“知識”和“科學”是同一個詞)。他認為,低等動物有感覺,高等動物除了感覺還有記憶。從記憶中可以生成經驗,從經驗中可以造就技藝(techne)。經驗是關於個別事物的知識,技藝是關於普遍事物的知識。技藝高於經驗,因為有經驗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技藝者知其所以然,故技藝者比經驗者更有智慧、懂得更多。但是技藝還不是最高的“知”,最高的“知”是“科學”(episteme)。技藝固然因為超越了經驗而令人驚奇贊嘆,但是由於多數技藝只是為了生活之必需,還不是最高的知,隻有那些為了消磨時間、既不提供快樂也不以滿足日常必需為目的的技藝,才是科學。我們中國人常常把知識分成經驗知識和理論知識兩大類,亞裡士多德卻給出了知識的三個階段。他的經驗知識大體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經驗知識,技藝這種追究原因、知其所以然的普遍知識,大體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理論知識,但是我們的分類中卻沒有亞裡士多德所說的“科學”的位置。這件事情反映了希臘科學精神相當大程度上被我們忽視、被我們遺忘。

什麼是“認識”?認識即是追求“科學”。什麼是“科學”?為什麼在“技藝”這種理論性知識之外還要增加“科學”這樣一個純粹知識的階段?這是特別值得我們中國人思考的地方。亞裡士多德說得很明白,“在各門科學中,那為著自身,為知識而求取的科學比那為后果而求取的科學,更加是智慧。”(《形而上學》982A15-18)“如若人們為了擺脫無知而進行哲學思考,那麼,很顯然他們是為了知而追求知識,並不以某種實用為目的。”(《形而上學》982B21-23)在《形而上學》中,亞裡士多德多次強調科學是一種自由的探求。他提到“既不提供快樂、也不以滿足必需為目的的科學”(981b25),提到“為知識自身而求取知識”(982b1),最后他說:“顯然,我們追求它並不是為了其他效用,正如我們把一個為自己、並不為他人而存在的人稱為自由人一樣,在各種科學中唯有這種科學才是自由的,隻有它才僅是為了自身而存在。”(982b26-28) 純粹的科學必須是為著求知本身的目的而不是任何其它目的而存在,這種指向“自己”的“知”,才是純粹的科學。這樣的科學,就是“自由”的科學。

為什麼希臘學者強調自己知識的非實用性呢?因為任何知識若是僅僅為他者而存在、成為實現他者的手段和工具,那麼這樣的知識就不是為著“自己”的知識,因而就不是自由的知識﹔學習這樣的知識,就不能起到教化自由人性的作用。希臘人強調為學術而學術、為知識而知識,其背景在於,他們的學術本來就是自由的學術。

我們中國文化有很強大的“學以致用”傳統,強調學術、知識本身並無內在價值,隻有工具價值。“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讀書本身不是目的,讀書的價值在於“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學問“本身”沒有價值。學問是敲門磚、是進身之階,“學而優則仕”。總的來講,中國的讀書人、學者、士人並未視學術有著自身獨立的價值,因而士人階層總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階層,總是依屬他人而存在。今天人們批評中國學者缺乏“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其實這個局面的深層原因是,中國文化中缺乏“為學術而學術、為知識而知識”的精神,學以致用的傳統太過強大。我們嘲笑無用的學問是“屠龍之術”,我們的學生總是問老師我們學習的東西有什麼用,而我們的教師、學者也總是苦口婆心地向學生、向管理者、向科研經費的撥發者強調他們從事的學術是有用的。這個學以致用傳統,嚴重的妨礙了我們去理解科學精神的真諦。

三、自由學術的演繹特征

希臘人所高標特立的無用的知識如何可能成為知識呢?我們中國人都知道“實踐出真知”、“一切知識歸根結底來源於人的生活實踐、生產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准”,而一切生活實踐中產出的知識都是為了優化、指導進一步的實踐,因而肯定是有用的。無用的知識何以是知識呢?希臘人的回答更加特別:一切真知識都必定是出自自身的內在性知識,來自外部經驗的不算真知識(episteme),隻能算意見(doxa)。什麼是真知識,什麼是內在性知識?這就要說到希臘科學的演繹特征。

我們知道,人類幾個最古老的文明都積累了豐富的知識,並且產生了專職守護並傳承這些知識的社會階層(比如祭司、僧侶、文官等)。這些知識,有的事關國計,有的事關民生,但均是有用的知識,均是祖先生活智慧的結晶,均是經驗知識。唯有希臘人奇花獨秀,提出知識的本質是非經驗的,從而發展了獨具特色的演繹科學。

演繹科學注重內在“推理”,不重解決具體應用問題。什麼是“推理”?百科全書說:“推理是使用理智從某些前提產生結論”。人們通過經驗學習都可以習得從某些前提得出結論的能力。看到天上風起雲涌,我們得出結論“快要下雨了”﹔看到大街上的人都朝一個地方奔去,我們得出結論“那地方出事了”﹔房間裡的燈突然熄滅了,我們得出結論“停電了”。這些都是經驗推理。這些推理多半是正確的,但也不一定。風雲突變,甚至電閃雷鳴,也有可能不下雨﹔人們都朝一個地方跑,也許是搶購什麼東西﹔燈熄滅了,也可能是燈泡壞了。但是,有些推理卻必然正確,比如,“單身漢是未婚的”,“屋子外面要麼下雨要麼不下雨”。如此看來,推理作為知識的重要表現形式有許多種。有些推理不是必然正確,有些推理必然正確。希臘人看重的推理是內在推理、演繹推理,必然正確的推理。

演繹推理貌似重復一些廢話,但希臘演繹科學的確提供了“新知”。希臘數學和希臘哲學的偉大成就就是明証。沒有人敢說希臘哲學和希臘數學都只是一些人人皆知的廢話。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演繹推理是由一般向個別推進,因而展示了多樣性,就此而言是提供新知的。但是,你可以說這些“新知”其實並不“新”,實際上是“舊知”。是的,從根本上說是“舊”知,但這些“舊”知因為被掩蓋著、遮蔽著,並不為我們所“知”。

希臘思想揭示了一個偉大的秘密,那就是,我們生活在遺忘和遮蔽之中,遺忘和遮蔽是我們生活的本質。這個說法可能有些深奧。如果通俗地說就是,我們的存在是一種條件性存在,這些條件決定了我們的存在狀態,決定了我們之所是,但通常我們對這些條件並無意識。然而,隻有通過追溯這些條件,我們才能夠真正的明白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及世界是怎麼回事,因為世界的存在也是條件性的。要恰當理解我們的經驗世界,我們需要進行先驗追溯。在先驗追溯之中,我們發展我們的知識體系。這樣的知識,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科學。

作為先驗追溯的演繹科學所提供的知識之所以顯得是“新”的,根本原因在於我們一向對於我們自身所擁有的知識沒有覺察。這些知識深藏在我們的靈魂內部,是一向屬於我們“自己”的。正是因為一向屬於我們自己,我們才能真正理解。正因為一向屬於我們,學習這樣的知識,也就是在認識我們“自己”。“認識”你自己,就是在追求自由。

愛因斯坦曾經說過,“西方科學的發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的:希臘哲學家發明的形式邏輯體系(在歐幾裡得幾何學中),以及(在文藝復興時期)發現通過系統的實驗可能找出因果關系。” 當人們意識到現代科學出現在現代西方,是因為它們繼承了希臘演繹科學的基因之后,往往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麼隻有希臘人創造了演繹科學”?我想,沒有把“自由”作為理想人性進行不懈追求的民族,很難對演繹科學情有獨鐘、孜孜以求。我們的祖先沒有充分重視演繹科學,不關乎智力水平、不關乎文字形態、不關乎統治者的好惡,而關乎人性理想的設置。我們的“仁愛”精神,使我們走上了不同的人文發展道路。

(責編:李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