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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全黎:文學記憶史研究的三條路徑

2016年06月08日10:05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記憶一直是心理學、社會學、歷史學的重要研究對象。記憶研究的崛起促使人們重新思考歷史與記憶之間的關系。一方面,歷史與記憶都旨在探索“過去之謎”﹔另一方面,“在歷史與記憶之間有一個灰色地帶”。在這個灰色地帶,在歷史與記憶之間,出現了一個被稱為“記憶史”的研究領域。如果說傳統史學主要研究“發生了什麼”,記憶史研究則致力於探索“記憶是如何傳承的”。

借鑒西方記憶史研究的理論成果,我們可以將“記憶史”的概念引入文學研究,提出一個新的理論范式:文學記憶史。文學、歷史與記憶三者之間有著天然的親緣關系,文學與歷史都有著記憶母親的共同基因,都是集體記憶的傳承方式。作為一種文學研究范式,廣義的文學記憶史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作為記憶媒介的文學作品,包含虛構文學與見証文學﹔二是作為記憶建構的文學史,即狹義的文學記憶史。

通過文獻檢索可以發現,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記憶史研究似乎已主要依賴於建構主義路徑。但如果從宏觀上看,記憶史研究其實至少有三條路徑:建構主義、道德主義、証據主義。這三條路徑源於三種不同的提問方式:集體記憶是如何建構和傳承的?什麼樣的記憶建構是合乎道德的?誰的記憶是合乎歷史真實的?

根據建構主義的基本觀點,集體記憶的社會建構有兩個維度。在共時維度上,記憶建構表現為群體差異。巴特萊特在非洲的田野調查中發現,祖魯人對戰斗的回憶是滔滔不絕、情緒激昂的,而斯瓦茲人對待同樣的話題卻顯得沉默寡言、無動於衷,因為斯瓦茲人在與祖魯人的戰斗中一直處於弱勢。巴特萊特的研究表明,同樣的歷史事件,對於一些人來說是創傷記憶,對另一些人可能是美好記憶。在歷時維度上,記憶建構表現為代際差異。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總是傾向於回憶美好的東西,遺忘過去的創傷。以安妮·弗蘭克的文學記憶史為例,二戰剛結束時,安妮·弗蘭克的形象是悲觀的、灰色的,然而不久之后,人們開始強調安妮日記振奮的一面,弱化悲慘的一面。在1955年的舞台劇《安妮·弗蘭克日記》中,編劇甚至設計了“安妮在荷蘭的集中營裡很愉快”的台詞。根據哈布瓦赫的觀點,關於安妮·弗蘭克的文學記憶是人們立足現在對過去的一種重構。問題在於,這樣的重構是真實的嗎?這樣的編造是道德的嗎?

從學理上說,建構主義關注的不是歷史事件本身的性質,而是歷史事件如何被敘述、再現和建構。“事件是一回事,對事件的再現又是一回事。”由於建構主義不考慮創傷事件本身的真實存在,也不關心記憶建構的道德內涵,這種觀點不僅容易導致歷史虛無主義,而且可能產生負面的倫理后果。

所謂証據學,是指對事實進行証明的科學。長期以來,証據學在法學領域一枝獨秀。這就使得人們將証據學等同於狹義的証據法學,証據學成了法律工作者的專利,造成了研究視野的狹窄。在西方史學的記憶轉向之后,史學研究關注的重心已經不是歷史的真實性問題,而是歷史事實如何被敘述、想象和建構。盡管如此,証據仍然是史學的安身立命之所。無論轉向敘事史、心態史,還是記憶史,史學研究的內核不會改變,這就是“用証據說話”。在文學記憶史研究中,記憶的真實性問題主要體現為三種類型的証據形態:檔案、口述、地點。

自蘭克開啟西方史學的“檔案轉向”之后,檔案一直被歷史學家視為最可愛、最可信的文獻史料。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記憶史研究的崛起,人們逐漸拋棄了“隻要你在檔案中發現是如此,那無疑便是如此”的傳統史學觀念,轉而將檔案視為記憶建構的空間,探討檔案與權力之間的關系。

相對於白紙黑字的檔案文獻,口述史料具有“活人屬性”。口述歷史的証據問題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歷時維度上的“傳聞”和共時維度上的“羅生門”。根據証據學的基本規則,隻有活著的目擊者提供的口述証據才能稱為“口述史料”,否則隻能視為“口頭傳說”或“傳聞証據”。在共時維度上,多位見証人的記憶可能相互印証,也可能陷入“羅生門”,即証據學家所說的“証據對抗”,使歷史的真相變得更加扑朔迷離。

作為集體記憶的物質載體,地點不僅具有可見的、不易改變的自然地理特征,而且有著無形的、隱喻的文化象征意義。記憶是鮮活的蠑螈,而地點是記憶的化石。即使所有的見証人都已隨風逝去,所有的文獻史料都被焚毀,記憶也會在某個空間、地點留下証據和痕跡。

“記憶是斗爭的重要因素之一”,福柯寫道,“誰控制了人們的記憶,就控制了人們行為的脈動。因此,佔有記憶,控制它,管理它,是生死攸關的。”正是因為“記憶”有著如此巨大的潛能,才成為各種政治力量爭奪的對象。“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奧威爾在《1984》中寫下的這句格言,深刻表達了“記憶管控”的重要作用。管控社會記憶是一種技術,也是一門藝術。“我已經說出真相,我希望得到特赦。”這是約翰·布爾曼導演的電影《顱骨國度》中的一句台詞。這部以南非種族沖突為題材的電影,形象再現了記憶與和解之間的艱難博弈:隻有說出真相,才能實現和解。本雅明說,正是因為絕望,希望才給予我們。我們可以說,正是因為記住過去,我們才能心手相牽,走向未來。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文學記憶史:理論與實踐”負責人、三峽大學副教授)

(責編:李葉、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