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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連翔:實物所見 一部兩千多年前的長篇史書

2015年12月10日08:26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實物所見:一部兩千多年前的長篇史書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華簡《系年》與古史新探”課題組成員、清華大學博士后

《系年》第6、7、8章 資料圖片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自2008年入藏以來備受學界的矚目,經過一段時間的保護、整理與研究,人們業已意識到這批竹簡的內容主要是經、史一類的書籍,且涉及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部分,彌足珍貴。其中有一部長篇史書,原無標題,整理者擬定為《系年》,記述了自西周之初到戰國前期的史事,與傳世的《春秋》經傳、《竹書紀年》《史記》等內容多可對照,且有眾多新的內涵。該篇於2011年刊布后,旋即掀起了學術界研究的高潮。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所申報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華簡《系年》與古史新探”,從歷史學、文獻學、古文字學、藝術學等方面對其進行了數年深入研究,成果豐碩。與此同時,《系年》也為我們了解中國早期書籍形式提供了新的認知。

我國先民在很早的時候就懂得運用生活中的板狀物作為書寫材料,主要包括金石、甲骨、竹木、縑帛等。從內容上講,金石、甲骨上的文字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古書,真正具有書籍性質的內容,大多書寫於竹木上,少量發現書於縑帛上。《尚書·多士》所稱:“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在甲骨文中,與殷商高宗武丁時期大致相當的卜辭中就已發現“冊”字,這是一個象形字,其中直豎表示細長的竹木條,□或表示用編繩將竹木條編連成冊。從中可以看出,至遲在殷商時期,利用竹木制簡並用繩編連成冊的制度已經形成了。20世紀以來,隨著地下出土資料的不斷豐富,人們對簡冊的認識早已不僅僅停留在文獻中的隻言片語了,《系年》篇即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實物資料。該篇共由138支竹簡編連而成,首尾完備,保存較好,是目前所見最長的一部戰國竹書資料。

《系年》每簡長44.6至45厘米,約合戰國時期的二尺長,這種尺度在戰國竹書中最為常見,應是當時的一種常制。從竹書的修治來看,該篇竹簡的兩個端頭被修治為平齊形,且邊緣有打磨過的斜切面,制作得十分精致。不僅如此,我們在該篇的簡背發現了7組特殊的刻劃痕跡。例如,其中一組位於第70至第95簡背的上部,方向自竹簡的左上至右下約成40°,包括劃痕兩道,如果將此組竹簡圍合成一個竹筒,第一道劃痕結尾處可以與第二道劃痕起始處相銜接,在三維空間中形成一道螺旋形直線。其余6組劃痕的特征也與之基本相同。據此,我們認識到這是竹書加工過程中的一個特殊工藝,即在竹材被截斷成竹筒形態時,利用夾刻刀一類的修治工具,按一定的傾斜角度,在竹筒表面進行旋轉刻劃。正是由於斜線劃痕可以依次貫連這個特點,使得它可以成為排序的重要依據,也是此種工藝功能的絕妙所在。我們知道,有相當一部分竹書是先抄寫后編連的,在抄寫過程中,若依劃痕編排次序取簡進行抄寫,在逐支編連成簡冊時,相鄰兩支竹簡由於在切割時共同擁有一道切縫,將它們臨接編連后,會形成“嚴絲合縫”的效果,同一段竹材的質地肌理會基本相同,竹書也可以呈現出較為統一的質地面貌,要之,可以使竹書編連更為方便,面貌更為美觀。

長期以來人們總有一個誤解,認為竹簡上的文字是用漆寫的,或是用刀刻的,其實完全不然。目前見到竹書實物上的文字都是用毛筆書寫的,蘸的是黑色的墨,《系年》亦是如此。文字書寫於相對粗糙的竹黃一面,而竹青一面一般來說是不寫文字的。有關繕寫的工具早些年也有出土,如1957年河南信陽長台關1號戰國墓葬中就曾出土裝有毛筆、墨、削刀等文具的木箱,其中削刀的作用主要是刮削寫錯的內容,功能相當於今日的橡皮擦。

竹簡窄長的形狀,對文字的書寫和布局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和制約,從客觀上使竹書的版式趨於規范,同時,作為抄本文獻,由於書手抄寫風格的不同、文字布局的迥異、素絲編繩的影響,又使得竹書的整體樣貌富於變化。《系年》的文字布局,系縱寫左行,即順序為從上至下,從左至右,文字書寫得較小,字與字之間有大於一字的間距,滿簡約書30字。全冊以3道絲綸編連,第1、3道編繩都臨近竹簡的兩端,文字布局上留有“天頭”和“地腳”,即以簡的上端至第1道編繩為“天頭”,以第3道編繩至簡的下端為“地腳”。由於戰國文字不像后世的隸書、楷書等字體趨向方塊等高,字與字的高度有較大的差距,因此文字在水平方向上很難均等平齊排列。書寫至簡末端時若空間不足以容納一字和一個間隔,則收筆換行,使得每簡末尾的文字排列很難一貫平齊。這種縱向整齊、橫向參差,上端整齊、下端參差的特點,是早期抄本書籍難以避免的版式現象。

從內容的繕寫情況來看,《系年》全篇共書3875個文字,包括重文和合文,簡文原分23章,每章內容相對獨立,章首書於簡首,章尾施以絕止符號,且在其后留有空白。通篇以戰國時期的楚文字抄寫,書法字跡風格一致,應為同一書手抄成。當然,一氣抄成這樣一部長篇史書,其中難免會有疏漏,古人對這樣一部巨著也是經過了很好的校對,對其中的錯脫文字進行了補正,其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直接在文字間距的空白處補寫,例如簡89有“率師會諸侯以伐”(釋文按現代文字轉寫)的文句,“諸侯以”三字間距明顯更加緊密,應是書手在“諸”“以”二字之間補寫了一個“侯”字﹔又如簡116有“王命莫囂昜為率師侵晉”,“昜為”二字間距也明顯比其他緊密,亦應是補脫所致。另一種是在錯脫位置削改后再補寫,例如簡15有“世作周危周室即卑坪王東遷”,原文“周危周室即”五字間距明顯緊於其他,應是書手在此處原本漏抄了兩個字,后又刮削掉一字而補足,“危周室”三字為后補。

前面說過,簡背竹青一面一般是不寫文字的,但《系年》全篇簡背的竹節位置處記有一種特殊用途的文字,即次序編號,其作用是十分重要的。《史記·孔子世家》有孔子讀《易》“韋編三絕”的記載,常用竹書編繩斷絕的情形是時有發生的,在這種情況下,次序編號可以作為重新編連竹書最准確的依據。對於今天的整理者來說,一篇竹書若有次序編號,則散亂的竹簡會被迅速排列妥當,進而大大提高對內容理解的准確性。《系年》全篇138支簡,對戰國竹書的次序編號有了較為全面的呈現,其中也不乏有趣的現象。例如簡52、53背面均被記為“五十二”,這應是書手編寫的疏漏,后面依次錯編,直至簡88、89背面,又分別記為“八十七”“八十九”,漏編了“八十八”,說明書手在編至“八十七”號時對前面的編號進行了檢查,並發現了自己的錯誤,為使后文不再錯編,書手隻能跳過“八十八”號盡量加以挽救。這一現象也說明,該篇次序編號是在正文內容書寫之后添加的。需要說明的是,並不是所有的戰國竹書都有次序編號,隻有內容較為典重的書籍每每才會施以這種設計。從功能上看,次序編號和前面提到的簡背劃痕都有安排竹簡順序的作用,但相比而言,簡背劃痕的功能偏重於保持相鄰竹簡編連的嚴絲合縫的效果,次序編號的功能則更利於散亂竹簡的編連。有鑒於此,次序編號在此后書籍形式的演進過程中被保留並得到了發展,是以成為后來刊本書頁的濫觴。

另外還要提到的是,《系年》每簡寬約0.5厘米,經復原,全篇編連后約長82.7厘米。由於入藏時竹簡已經散亂,學者們對其當年的收卷情況也做了進一步研究,並通過局部的殘損規律推測出,該篇當年應為一卷,且曾以首簡為中軸卷起存放。這部長篇史書或許正是以這樣的姿態,在地下沉睡了兩千多年。

(責編:李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