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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波:波德萊爾與現代城市詩歌

2015年11月24日15:21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從城市經驗到詩歌經驗——波德萊爾的城市詩歌與抒情詩的現代轉型”負責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教授

城市進入詩歌的歷史雖然久遠,但所謂“城市詩歌”的出現卻比較晚。在文學史上,正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波德萊爾,通過以《巴黎圖畫》為代表的一批城市詩歌,為文學中的巴黎題材尋求到真正意義上的詩意,讓城市詩歌成為一種具有獨立個性和身份、獨特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的文學類型。

19世紀,大工業生產方式的廣泛運用和城市文明的大規模興起,在改變人們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的同時,也對現代人的情感生活和思維活動產生了巨大的沖擊,並由此深刻改變了人類精神成果呈現的方式和面貌。在一般人眼裡,現代生活的興起伴隨著抒情詩的衰落,仿佛兩者構成一對矛盾。這裡存在著一個視角和價值轉變的問題。所謂“衰落”,實則是傳統抒情詩所代表的那種詩歌經驗所面臨危機的表征,反映出以往田園牧歌式抒情經驗(如和諧、理想、溫情、傷感等)在面對以疾風厲雨般的城市生活為代表的現代經驗(如震驚、欲望、壓力、分裂、悖謬等)時所感到的無能為力。然而,真正的詩人卻能夠發現現代生活為詩歌靈感提供的新機緣,借以改造詩歌語言、意象和審美趣味,創作出一種與現代生活相符合的全新抒情詩類型, 讓城市經驗在詩歌經驗中得到再現。

城市詩歌不是簡單指以城市為內容或主題的詩歌寫作,它更涉及到具有更深層決定因素的城市語境和城市意識。作為一個前提,這決定著寫作的態度、傾向、價值標准、審美觀、世界觀和歷史觀,也決定著創作者的感受方式和表現方式。現代都市生活為人們提供的生存經驗和信息資源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豐富、迅捷、復雜和尖銳,演繹著最極端、最激越、最具沖擊力和最不可捉摸的文明風暴。對於城市的審美態度要求詩人不僅僅駐足於城市生活的表面結構,而是要深入到城市生活的核心,勾勒出城市的迷宮一般的血管、神經、肌理網絡,發現並捕捉其中的深邃本質。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在波德萊爾的巴黎詩歌中,真正專屬於巴黎的地點、場所為數不多,似乎詩人力圖在個別性與普遍性之間尋求一種平衡。據詩人自己的說法,他的目的是通過詩歌“描寫一種現代的更為抽象的生活”,深入到“大都市無數錯綜復雜的關系”中,創作出“適應心靈的抒情沖動、夢幻的波動和意識的跳躍”的抒情作品。可以說,保証他詩歌“巴黎性”的,是巴黎的抽象面貌,是折射在都市人的面容上和心靈中的巴黎生活。他不滿足於對城市的“地理學”研究,而是在“生理學”、“心理學”和“精神現象學”層面發掘城市復雜隱秘的機能和質感,思考城市文明對人的存在、情感和心靈狀態的潛在影響。他把詩歌的指事功能懸置起來,用啟示功能取而代之,通過對題材的升華和對本質性因素的狂熱追求,為本能帶來意識之光,為審美帶來智性之光,為詩歌帶來哲思之光,從而把詩歌提升到與人生存在生死攸關的高度,使其成為一種具有超越性的活動,實現了一種可以稱為“超抒情”的現代抒情詩類型。

波德萊爾詩歌的精妙在於用詩歌經驗對城市經驗進行創造性的置換,用詩歌將驅動現實的動能傳達出來,實現藝術對於生活的迻譯和詮釋。當詩人通過詩歌創作活動把“巴黎”置換為“圖畫”之際,他其實是把地理空間置換為心理空間,把物理現實置換為文化現實,把物質的質量置換為心靈的能量,把屬於城市生活的日常經驗置換為具有普遍價值的美學經驗。他的詩歌讓我們學會從嚴峻性入手去審視生活,從復雜性入手去領會生活,在強度上去感受生活,在整體上去體驗生活。

波德萊爾是那種在一切地方甚至在最不可能具有詩意的地方發掘詩歌的詩人。他致力於尋找將最庸凡的現實內容同最自覺的詩歌藝術形式加以結合的途徑。他的一些看似趣味低劣的比喻、意象、斷句、跨行、音韻、節奏等,曾遭到一些短視批評家的抨擊,認為不符合傳統詩藝的要求,進而懷疑他在詩藝上的才能。其實,他們不懂得這正是波德萊爾深層模仿的體現形式,實則包含著無可比擬的創意和表現力,因為詩歌形式呈現出來的支離破碎、分崩離析的效果,形象而恰當地模擬了現代大工業機器文明刺激人的感官和意識的方式,使人們對於現代生活的感受經驗在藝術經驗中得到傳達和再現。誠然,當詩人要表現的是生存中的壓迫感、窒息感、緊張感、分裂感、孤獨感、落魄感時,作品表面的優美形式和流暢節奏反倒成了他的大忌。波德萊爾敢於和善於突破為詩歌設定的界限,用不准確來達到准確,用不和諧來達到和諧,用看似拙劣的手段來強化詩歌的表現力和暗示力,以極為自覺和深思熟慮的方式超越普通詩學和修辭學意義上的完美,在詩歌中實踐“惡劣趣味”的工巧,達成安德烈·紀德所稱贊的“隱秘的完美”。

波德萊爾在自己的巴黎詩歌中發揮了對於城市任何事物固有的多重價值的感悟和思考,而這種充滿悖論的情感和思考構成了他巴黎詩歌的獨特魅力之一。無論是善還是惡,這個讓他愛恨難抉的城市為他提供了一種獨一無二的經驗,以及諸多充滿詩意的暗示,讓他在新奇和意味深遠的發現中享受到凡夫俗子不能了然的快意,激發他意識上的震蕩,並由此成就他的詩才和詩藝。他用那些亦庄亦諧的巴黎詩歌唱出了現代人的種種糾結情感,讓我們看到在現代大城市中,丑陋也會是一種壯麗,理想也會是一種憂郁,偉大也會是一種焦慮,惡也會是一種英雄主義,美也會是一種暴力。波德萊爾從事詩歌創作活動的時代所具有的突出特點,就是由一系列驚人矛盾構成的強烈反差:偉大與平庸,富有與貧窮,新奇與老舊,建設與破壞。這樣一些反差讓敏慧之人能夠從偉大中見出平庸,從富有中見出貧窮,從新奇中見出輪回,從建設中見出破壞。由此產生出來的,不只是一種全新的審美感受,而且還是一種觀照世界的全新眼界。波德萊爾用古往今來人們所能寫下的最為驚心動魄的話語,道出了人類風雨飄搖的生存狀況,表達了人們不甘接受既定命運的痛苦。他懷抱人類萬古的憂慮,臨深淵而不止步,遇艱險而愈威猛,在地獄之中呼喚靈性天堂,於死生之地索求存亡大義。他通過審美經驗對人生問題提出的解救之道不是現實性和社會性的,而是情感性和心理性的。他的詩歌令我們在經驗層面上驚悸戰栗,迫使我們在驚悸戰栗之際面對無限廣闊的永恆宇宙和沒有出路的狹隘人生,發出對於世界的追問,也發出對於自己的追問。

(責編:李葉、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