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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民:文書整理須力戒十弊

2015年10月15日12:17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文書整理須力戒十弊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水江文書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貴州大學教授

“清水江文書”之搜集整理工作,海內外學界關注者頗多,繼《清水江文書系列·天柱文書》首輯22巨冊出版后,相關之錄文考釋工作亦在順利進行。考釋工作意義之重大,實足以與敦煌文書、徽州文書相媲美,而任務之艱巨,又因事涉西南多民族復雜社會而加倍困難。有鑒於新資料之發現,往往能推動新學科之發展,則考釋工作雖煩瑣微細,仍需本著勞己逸人精神,敢於以大氣魄勇而任之。目前近萬件契約文書錄文已大體完成,《考釋》初稿亦有部分裝訂成冊,雖不能遽雲成績斐然,然樂觀其成已可預知。

考釋工作之難,古人多已有言。宋人鄭樵便雲:“古人之言所以難明者,非為古人之文言難明也,實為古人之文言有不通於今者之難明也。”尤其文書乃民間書手書寫,字多異體,語屢鄉音,族內人熟悉認同,族外人詫異陌生,何況時有古今,地有南北,轉移變化,藐若懸隔,意同河漢,障礙橫生,實乃勢之必然。加之事涉王朝體制,情關民間禮俗,千般混雜,萬種糅羼,欲一一厘清,實難上加難!足証必廣參載籍,多方周納,反復查考,審慎下筆,方能折衷一是,成就傳世鴻篇,不致貽笑方家。

朋友相處,攻錯責善為第一義,反之則諛辭巧語,何益之有?佛教謂真朋友為善知識,其意即在改過向善。今觀部分文書釋文初稿,雖不能說毫無成績,然仍需依據多聞直諒古義,逐條辨明弊端,庶幾一掃今日學界捧殺陋習,收刮垢磨光之效,做到字字句句皆精煉純美。故僅就檢讀所及,略舉數端如下。

一曰翻檢不勤。考釋之事,涉及賦稅典章制度者甚夥,非稽考文獻,廣參載籍,則其事難明,其義難解。僅以專載典章制度之書為例,“十通”之中,《清通典》《清通考》《清文獻通考》《續通典》《續通志》《續文獻考》《清續文獻通考》《大清會典》,均必須勤翻備考。編年史如《清實錄》《東華錄》等,亦當隨時取資利用。至於地方志乘,乃一方史事之總匯,地近易核,時近易真,更不能不勤查勤翻,比勘對照求証。今人之書如《“六山六水”民族調查資料選編》《侗族社會歷史調查》《苗族社會歷史調查》,皆長期田野調查所得,屬第一手資料,善讀亦必有裨於考辨。昔裴鬆之注《三國》、劉孝標注《世說》、酈道元注《水經》,均無不搜考大量亡篇佚文,價值甚至可與原文媲美,足以奉為典范。今觀《考釋》試寫稿,征引既少,考証更渺,當為讀書不勤之失,不能不引為大戒。

二曰原委未窮。詞語考釋之事,或又稱訓詁。蓋古今異語甚多,詮釋本義,變不知為可知,必以今言釋古語。而追溯源頭,窮竟原委,則可通暢文義,避免武斷,減少妄改。故凡征引之書,必先注明早出者,然后次及晚出者。訓詁之書如《說文》《爾雅》《釋名》《廣雅》,務必隨時取用﹔音韻之作,如《玉篇》《廣韻》《集韻》,亦當優先備參。上述諸書無法取証,方可採用他書。蓋前者為主干,后者為枝屬,前后有序,主次分明,本末定位,方能窮原竟委,剝蕉見心,得其大體,而不廢小節。

三曰妄斷臆改。考釋必牽涉校勘,校勘之大忌則為輕易擅改。昔馮武嘗指出:“不可以一知半解而斟酌去取,姑俟之博物者裁定”﹔葉德輝亦強調:“雖有誤字,必存原本”﹔均以為與其擅改,不如逕存原貌﹔否則一字之差,便貽千古笑柄。檢讀“清水江文書”,多見據、拠、處等字,均“據”之繁體或俗寫,考釋者不察,遂遽下斷語雲其為誤字,即為一顯例。更甚者則為“情因”二字,文書屢見不鮮,皆各有其含義,考釋者主觀臆斷,竟言“情”為訛字,當改為“今”。不知無論音與形,此二字均渺不相涉,何能有誤?此為原文不誤而改者誤,不可不引為大忌。

四曰缺乏實証。校注之事,最講實証,凡文書確有誤者,必列舉可靠証據說明,擬改而有待實証者,則必加一“疑”字以示慎重。陳援庵曾總結校勘四法,今人多樂道之。四法為對校、本校、他校、理校,均無一不依賴於証據。証據明始可改,當為校讎考辨之鐵律,即便理校乃不得已之補充,亦必有堅強之理據可依。所謂理據雲雲,即行文習慣、前后體例、地方習俗史實等,皆有可覈實之理由為証據,方可下筆慎重更改。今觀《考釋》初稿,証據未備而逕改者甚多,嚴重者甚至以不誤為誤,非但徒增紛擾,亦有失謹嚴筆法。

五曰釋義欠妥。考釋文書,理應以句為單位,先釋其中之辭,使晦者豁、隱者顯、難者易、礙者達,然后串解全句大意,展現循環詮釋之妙趣。易言之,即釋辭有裨於呈現全句語意脈絡,呈現全句語意脈絡亦有助於釋辭。更重要者則為通釋文書全篇大意,介紹事主立契緣由,提供史實背景,揭示家族家支源流,簡述契文實際功能。茲事意義甚大,關系全書質量非淺,雖尚待今后田野作業,以求獲取實証依據,然亦不可不及早注意,以防事起倉卒而不知所雲。今觀《考釋》試寫稿,釋辭者多,串解者少,通釋者則絕無一人。而釋義未安者,更俯拾皆是。如前述“情因”二字,考釋者逕訓為“因為”,“情”字遂無著落,語氣內涵既不完整,輕心漫筆之咎何辭?

六曰用語未准。考釋校勘,事涉專門,何謂訛、何謂脫、何謂衍、何謂倒,皆應與具體情況對應,稽核史實准確無誤,方可慎重結論下筆,決不能馬虎錯置,出現外行笑話。《考釋》試寫稿雖不能說全然有錯,然遣詞用字未准者亦多,當反復參照前人校勘成果,融會貫通以求靈活妙用。

七曰直白粗疏。考釋校勘,古人佳例甚多,試檢《十三經注疏》一書,即可略窺究竟。時至今日,無論東方西方,南海北海,皆無不強調釋義之重要,以詮釋求創造,以創造寓詮釋,殊途同歸,百慮一致,雖一皆依准於經典,家法卻千蹊萬徑,如林茂鳥鳴,此呼彼應,乃至學派林立,蔚成大觀,互有短長,各成一統。惟文書考釋,雖釋義至為關鍵,仍非今日所謂論文可比,必以凝練簡括取勝,做到文省事增,要言不煩,字字放光,句句奪彩。今若以唐人劉知幾削煩之法,以修改《考釋》試寫稿,則冗句贅字觸目皆是,可省可刪之處不勝其改。故仍有必要反復斟酌,刮去塵垢,顯現輝光,以精煉代直白,以含蓄替粗疏,方可質之師友,見客問世。

八曰重復累贅。古人著書,最忌繁復,不得已而兩出者,則必以互見法示明。今觀《考釋》試寫稿則不然,一注二注乃至三四注者屢見不鮮。僅一“契”字,前后重復出注者即達數十次,令人望而生厭,擲書廢觀。如何處置,當集思廣益,相互協商,一概按編號排序,見於前者即略於后,確需重出互見者,則應跨卷或跨冊,既方便讀者檢讀,又避免煩雜贅疣。

九曰不當注而注。考釋之關鍵,要在辨滯惑、疏疑礙、暢文義、明事實。如辭旨已明,文義已曉,暢達無滯,流利少礙者,則不必出注,然稍檢《考釋》試寫稿,即不難發現,不當注而注者,觸處皆是。可謂無病呻吟,徒耗筆墨,災禍棗梨,低估讀者,均當一概刪去,免貽譏諷口實。

十曰校對不嚴。校讎本義,乃為“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故曰讎也”。態度之嚴謹,一望可知。蓋一字之誤表面事小,實際關涉者則甚大,輕者影響文章顯晦暢滯,重則禍及是非曲直,更甚者則牽連軍國大政,害人性命,喪人利益,曷可不慎而又慎乎?《考釋》原件煌煌數千,錄入多賴生手,上下協助,費心費力,始克竣役。然錯訛滿篇,稍檢即知。仍須反復比照原件,一絲不苟核對,方能減少差錯,俾臻完善。切不可心粗氣浮,隨意處置,誤人誤己,貽笑大方。

以上十條,乃通讀文書,隨手劄記,有感而發。搔痒不著,聊供警勉。務祈同道諸公,戰戰兢兢,發奮惕勵,非僅養成個人嚴謹之學風,亦維護學術應有之尊嚴,珍惜難得之人生因緣,不負社會各界之殷殷厚望。

(責編:趙晶、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