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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文頂:現代散文學的整合與建構

2015年10月14日10:13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現代散文學的中外整合與理論建構研究”負責人、福建師范大學教授

散文研究者普遍感到散文之概念寬泛模糊,文體靈活多樣,文本繁復龐雜,難以把握共性特征和系統理論的建構。這個難題激發了許多學人知難而進的學術勇氣,也為諸學人多方探求散文學理的建構之道,或演繹文學基本原理,或借鑒詩學、敘事學理論,或探究中國傳統文論,或譯述國外散文學說,拓展了散文學的視野和思路。現代散文學的理論建構,應進一步解放思想、拓寬眼界,從中外整合、古今轉化的視域,考察中外散文的寫作經驗和理論積累,力求建構契合散文體性、富有涵蓋面、闡釋力和適用性的學術理論和研究方法。

文學共性與散文特性的辯証關系

散文作為語言藝術之一,無論是廣義的散體文章,還是狹義的文學散文,都具有語言藝術的共性。它與文學的其他形式一樣,都運用語言文字的音形義和組合方法來運思構想、敘事狀物和表情達意,都有劉勰《文心雕龍》所說的形文、聲文、情文三者交織的“立文之道”,都要處理言與意、言與文、文與質、情與理等關系,都講究語文表達的准確、明晰、生動和精美,所以可用文學基本理論來演繹散文,也可借鑒相關文體論來比照散文。不過,演繹和比照難免不切題、寬泛化。散文之所以獨立存在數千年,且又成為語言藝術的最常用文體,就因為它自有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特性和功能。它發源於人事記載、人際交流的實際需要,本是言說的記述,一開始就與吟唱的韻文有所分工和區別,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和效果,后來更是充分發展其“散行”、“辭達”的各種機能,言語與文思相輔相成、變化無窮。相異是文體獨立存在的根本理由,也是區分文體特性的邏輯起點。散文以散語表述的自然、自由、暢達和便利,與人生經驗感想和日常交流結成不解之緣,成為語言藝術中注重語義表達、言意合一、言文接近、文質相稱而更具日用性和普遍性的基礎文體。

中外古今散文理論的通變關系

中外古今的散文作品和散文觀念盡管紛繁歧異,卻有相似相通的文體形式和命名定義。首先,各國散文都是與韻文相對而言、相區別而存在的,在我國古代還與辭賦和駢文有所區別,泛指一切不講究韻律排偶而用日常語言書寫的散體文章。這是散文的本義,雖然隻從語言層面來界定文體,卻抓住了散文語體非韻非駢、自由表達的散體特性,揭示出散文與思維語言、日常說話更直接更密切的內在聯系,也表明散文的應用范圍與思維語言一樣廣泛靈活。中外散文都從記言記事開始,逐漸生發衍化出敘事、說理、抒情的各式文章,從歷史、哲學、宗教、倫理到時事政治、現實人生、個人經驗和內心感覺,都有散文的用武之地和突出表現。眾所周知,我國先秦時代就有《尚書》、《春秋》、《左傳》、《國語》等歷史散文和《老子》、《論語》、《孟子》、《庄子》等哲理散文,古希臘也是從希羅多德、修昔底德的歷史著述和狄摩西尼的演說、柏拉圖的對話等說理散文肇始的。中外散文都發生於文史哲渾然未分時代,都發源於立言議事的實用需要,同時也都開始講究文辭的表達效果,上述傳世名著都不僅有史有識有哲理,還有形象和情感、邏輯和修辭、警句和妙語、文採和風趣等文學性元素,也有真善美的綜合判斷和有機結合,歷來都被奉為文學經典和散文元典。

因此,中外文論又都進而從文學層面看待散文,引申和界定散文與詩歌對舉、同中有異的文學屬性。詩和散文同為語言藝術,都有孔子所說的“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的自覺意識和修辭要求。但對“文”的內涵,歷來有文辭、文採、文章、文學等多義而寬泛的理解。在廣義文學范疇中,包含純文學與雜文學的各種形式,詩最早成為純文學的代表,散文因無韻實用而一度被歸入與“文”有別的“筆”之列。唐宋古文發展豐富了散文的文學性,使散文出“筆”入“文”,與詩各擅勝場,並列為中國文學正宗,但也一直帶有實用與審美交織的雜文學的印記。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大抵形成詩用韻律而善於吟詠情性、文用散語而便於敘事說理的文體觀。例如,晉代陸機的“詩緣情而綺靡”和“論精微而朗暢”,金代元好問的“有所記述之謂文,吟詠情性之謂詩”,明代胡應麟的“文尚典實,詩貴清空﹔詩主風神,文先理道”,等等。外國文論中也有純文學與雜文學之分,各種散文也大多歸屬雜文學,具有與詩不同的功能和風格。古希臘亞裡士多德在《詩學》中說“詩傾向於表現帶普遍性的事,而歷史卻傾向於記載具體事件”,在《修辭學》中說“散文的風格不同於詩的風格”。這在黑格爾《美學》中發展為詩和散文是兩種不同的藝術“掌握方式”,“散文意識要有一種和詩不同的思想和語言”,是“通過知解力”、“按照外在有限世界的關系去看待”“現實界的廣闊材料”的,帶有“日常意識”、“尋常表現”的特點,雖也“接近藝術”,卻不如詩純粹。他從思維方式上辨析詩文的根本差異,比韻散之分、體用之別更切中肯綮,但也難免帶有重詩輕文的成見。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則說:“詩是情感的語言,散文是理智的語言﹔但是理智就其有具體性與實在性而言,仍是情感,所以一切散文都有它的詩的方面。”他超越世人的成見而彌合詩文的分歧,張揚散文情理統一的詩性和文學性。中外文論家這類詩文觀念不勝枚舉,異中有同,大多從形式、內容、風格和功用等方面比較、辨析詩文的區別與聯系,啟發后人以歷史比較的眼光看待散文與詩相反相成、變化發展的文學特性和文體特點。

現代散文創作與理論批評的互動關系

中國現代散文是在中外文化交流的現代語境中發展起來的,必然帶有傳承創新、引進交融的時代特點和總體風貌。其創作實踐與理論建設都受到傳統和外來影響,適應時代變化而變革更新和互動發展。“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僅解放思想,放眼世界,還更新語言,解放文體,開啟文學現代化進程。散文就在這時代大變革中蛻舊更新,形成文學散文、白話美文、自由文體和個性藝術的基本觀念。現代意義的文學散文,比非韻非詩的古典散文觀增多了非小說的限定,如朱自清說“那是與詩、小說、戲劇並舉,而為新文學的一個獨立部門的東西”,葉聖陶說“除去小說、詩歌、戲劇之外,都是散文”。這與西方“非小說性散文”的涵義大體一致,都包括隨筆、雜文、小品文、抒情散文、雜記、游記、傳記、日記、書信、報告文學等多種體裁,大都具有不唯美、非虛構的雜文學屬性,有些也跨入純文學行列,因而有狹義文學散文之稱。現代散文以白話取代文言,破除“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回歸言為心聲、言文合一的大道,與歐洲各國散文從古拉丁文變為本國語文的路徑一樣,促進了散文的語體化、生活化、普及化和現代化。散文是散體文章,這是中外古今散文的文體共性﹔古人常說的文無定法、隨物賦形,跟現代人所說的任心閑話、隨意揮洒等一脈相通。“五四”時代思想自由、文體解放的浪潮,沖破了古文義法的藝術教條,進一步激活了散文自由創造的精神,也強化了散文比姐妹文體自由靈活、無所不達的特長。

散文的自由創造出自創作主體,來源於作者本身的個性人格、生活經驗、思想和藝術修養的綜合作用,表現出因人而異的個性色彩。郁達夫指出,“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見”,“以這一種覺醒的思想為中心,更以打破了械梏之后的文字為體用,現代的散文,就滋長起來了”,從而形成現代散文的“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裡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現代散文家既發揚我國古代散文中修辭立誠、抒情言志一路的優秀傳統,又吸收外國近現代散文表現自我、張揚個性的精神滋養,普遍認同散文是一種“自己告白的文學”,“比什麼都緊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將自己的個人的人格的色彩,濃厚地表現出來”﹔“所以它的特質是個人的,一切都是從個人的主觀發出來,所以它的特質又是不規則的、非正式的”。

人們在散文體式的自由靈活、作者心靈的自由活潑和個性表現的率真自然的內在關聯中把握散文的特性,把散文視為不假雕飾、自然流露作者真性情的個人文體。散文的個性表現比小說戲劇來得直接真切,比詩歌更為洒脫自在,帶著不經意、不文飾、不拘束的天然本色。這既貫通了劉勰“各師成心,其異如面”和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本土傳統,又接通了蒙田隨筆開創的歐美傳統:“我要人們在這裡看見我底平凡、純朴和天然的生活,無拘束亦無造作:因為我所描畫的就是我自己。”現代散文確立的文學散文、白話美文、自由文體和個性藝術這四個主要觀念,從屬性、媒介、體式和體性諸層面辨識和界定現代散文的藝術特性和時代特征,已成為現代散文觀的基本范疇,迄今仍在沿用和闡發。

朱自清曾說,現代“小品散文的體制,舊來的散文學裡也盡有﹔隻精神面目,頗不相同罷了”。這啟發我們要辯証把握新舊、散韻、詩文等復雜關系,以現代散文理論和創作研究為基礎,吸收和整合中外散文理論資源,從中梳理和提煉散文學的范疇概念和邏輯結構,抓住散文體性和個體創造相互關系的核心問題,深入探討實用與審美、文心與文體、自由與自律、范式與獨創、自我與風格、文氣與文採等具體問題,努力建構現代散文學中外整合、古今轉化的文類共性、現代特性和個性創造協調統一的系統理論,為散文研究提供理論方法和學理支撐。

(責編:秦華、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