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網站入口

站內搜索

李春青:古代“文人趣味”的生成與演變

2015年10月08日13:33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人趣味的歷史生成與演變研究”負責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人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認為什麼是美的,什麼是丑的,以及時尚和文化習慣的形成,等等,都與“趣味”有著緊密聯系。那麼,什麼是“趣味”呢?《漢語大詞典》以“情趣﹔旨趣﹔興趣”為基本義項。其實,就個體的主體特征而言,“趣味”是一種心理傾向,是人的興趣喜好之所在﹔就集體的主體特征而言,它是一種特定時期具有普遍性的精神旨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趣味”融會了理性與感性、觀念與情感、認知與體驗諸因素。

盡管我們早已習慣從觀念史、概念史角度切入古代知識階層的精神世界,且對於“趣味史”的角度還比較陌生,但從“趣味”或“趣味結構”角度探討文藝思想、文藝理論發展變化的原因及其文化心理內涵,可視為一個不錯的研究視角。其實,在具體文學藝術作品與抽象觀念和概念之間,存在著一個非常重要的、深厚的文化層面,這就是“趣味”。

“趣味”既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的心理體驗,也是一種具有傾向性的文化心態,它植根於人們的生存際遇,潛在地決定著人們對美丑的感受與評價。人們的美學觀念、文藝思想固然受制於特定的意識形態,而趣味則是意識形態的心理基礎。當然,意識形態一旦形成,也會進一步強化它賴以產生的那種趣味。趣味與意識形態相互作用:趣味使意識形態獲得感性或心理層面的基礎,從而徹底發揮其影響力﹔意識形態則使趣味在觀念層面獲得合法性,從而得到鞏固與確証。離開趣味作為基礎,意識形態就成為空洞的口號與說教,而不能得到意識形態確証的趣味也隻能表現為自生自滅的時尚與習俗。因此可以說,趣味具有階級性,也具有歷史性。

“文”:貴族趣味標志性符號

“文”可視為中國古代貴族趣味的標志性符號。西周至春秋時期,在文化上佔主導地位的知識階層是貴族階層,同時也是政治上的統治者。在周代典籍中隨處可見的“文”是貴族趣味與貴族意識形態的紐結點,它既包含著以等級觀念為核心的貴族價值體系,又包含著以禮樂為核心的貴族趣味系統。兩個層面相互印証、彼此支撐,表征著貴族社會的精神文化與情感結構。貴族社會的經濟、政治制度正是在以“文”為標志的文化符號系統的包裹與修飾下才顯得雍雍穆穆、溫情脈脈的。孔子贊揚周代的政治文化:“周鑒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今人則常常用“繁文縟節”來評說周代文化,這些都是對“文”這一趣味特征的理解。作為話語形式,貴族趣味集中表現在周代貴族們常常言及的“文”。“文”就是一切形式化的人為建構,包括典章制度、禮儀、知識系統、詩、樂、舞、建筑、繪畫、雕塑、器物等,也包括貴族階層在正式場合的一切言說。這個“文”的系統把貴族與其他社會階層區別開來。西周貴族對“文”無以復加的重視,奠定了中國古代文化三千年歷史演變的基調,也決定了后世“文人趣味”的基調。

“道”:士人趣味標志性符號

“道”可視為士人或士大夫階層趣味的標志性符號。秦漢之后,在文化上佔主導地位的是士大夫階層。“士人”或“士大夫”這一稱謂是指一個新的知識階層,即代替貴族階級成為文化知識創造者、傳承者的那批人物,其基本身份是“士”,屬於“民”的范疇,即所謂“士農工商”之“四民”,但在諸侯爭霸的歷史境況中,君主們需要大批有才學的人來輔佐,於是,這些“士”就有機會成為官吏,而“大夫”是官吏的統稱,合而言之,則為“士大夫”。他們即使是“民”,身份認同也是“官”,所謂“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由於沒有法定貴族特權,且出身於民,故而他們即使做“官”,也具有某些“民”的意識。秦漢之后,受過教育的布衣之士有機會通過征辟察舉或科舉考試等門徑進入官僚行列,於是已做官的讀書人和希望做官的讀書人就構成了新的社會知識階層,即“士大夫階層”。強烈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是士大夫趣味結構的基本內涵。他們的自我意識、人格理想、“帝師”的角色意識以及“道”的終極關懷,根本上是建立在這種強烈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基礎上的。士大夫階層認為自身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天地自然都承擔著重大責任。“道”是士大夫階層主體精神與趣味結構的最高表現。西周貴族階層話語系統中沒有“道”的位置,它與士大夫階層相伴而生。可以說,士大夫的趣味結構正是以“道”為標志的,因此,士大夫階層的文藝思想也是圍繞“道”展開的。士人作為一個社會階層是春秋戰國之際從原有貴族階級蛻化而來的,他們在貴族文化基礎上建構起了自己的文化系統,這就是以孔孟老庄為代表的諸子百家之學。“道”作為士人文化的標志性符號,既包含著士人的社會理想、人生追求,是意識形態的總名﹔也包含著士人感受世界的方式與對世界的體驗,是趣味的集中體現。可以說,士人階層一切精神文化的建構都是對他們所尊奉的“道”的詮釋,而“道”也成為士人階層文化心態、性情傾向與觀念系統的綜合性呈現。正因如此,使得“文”、“道”關系成為中國古代文學思想中一個延續千年的基本主題。“文以載道”之說不是單純的文學觀念問題,而是士人階層文化身份的必然產物。

“雅”:文人趣味標志性符號

“雅”可視為文人趣味的標志性符號。文人是士人在特定歷史時期衍生的一種新的文化身份。“文人趣味”是在士大夫趣味中孕育而生的。如上所述,對“道”的推崇與信守構成了士大夫精神趣味的基本維度。然而這個階層畢竟是社會文化的創造者與主導者,有著極為豐富的精神世界,決非僅僅囿於狹隘的政治領域。從兩漢開始,隨著君主官僚政治體制的穩定和成熟,隨著社會價值觀念體系的確立,士大夫階層充當“立法者”角色的社會需求已然不再那麼迫切,君臣關系早已成為一種既定的模式,士大夫階層作為君權合作者和主要社會基礎的重要性已經得到確認,於是,這個階層的精神追求也開始變化,漸漸形成一個個新的精神活動場域。在這些新的場域中漸漸形成等級秩序與評價系統,最終為這個階層乃至整個社會所認可,於是,士大夫階層就獲得了新的身份性標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成為這個階層“入門”的基本條件,如同精通並恪守禮儀規定乃是貴族階層的基本條件一樣。士大夫階層除了“道的承擔者”、“社會管理者”、“社會教化者”的固有身份之外,又增加了一個新的身份——“文人”。所謂“文人”,就是有文採之人,亦即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之人。在今天看來,就是文學家兼藝術家。“文人”身份和“文人趣味”都是歷史的產物,在一定歷史條件制約下產生、演變和消亡。與文人身份的衍生性一樣,文人趣味也是士人趣味的衍生品。當士人階層意識到自己個人情感的重要性並且為個人情趣的表達掙得合法性時,文人趣味就成為文學藝術的主要心理基礎。文人趣味主要表現為一種永無休止的“雅化”追求:形式上越來越精益求精,風格上越來越細膩微妙,評價標准上越來越專門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成為文人的身份性標志,他們沉溺其中,自得其樂,既睥睨平民百姓,復傲視權貴。“文人趣味”便是指古代文人階層具有的精神旨趣、品位、性情傾向。

從貴族到士大夫再到文人——這是古代知識階層身份演變的歷史軌跡,也是古代趣味演變的歷史軌跡。

“文人趣味”是一種極為重要的精神文化現象,是中國古代文藝思想、文論觀念形成演變最為直接的決定性因素。“文人趣味”有著漫長的形成過程,從西周的貴族趣味到春秋戰國之后的士大夫趣味逐漸演變成為文人趣味。“文人趣味”包含著貴族趣味和士大夫趣味中的多種因素。對這一過程的梳理與考辨,是具有創新性的研究工作。“文人趣味”具有“階級區隔”的重要政治功能,它確証和鞏固了古代知識階層“立法者”的社會地位。

(責編:李葉、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