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網站入口

站內搜索

呂若涵:百年中國散文文類研究的理論走向

2015年08月04日10:19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百年中國散文:作為一種文類的研究”負責人、福建師范大學教授

文類研究:散文學的一大難題

近年來,有學者反思現代白話文對中國傳統“文章學”的“遮蔽”,並歸因於五四新文學對西方文學理論的全盤接受﹔不久前《光明日報》也曾發起關於散文“版圖與邊界”的再討論,可見,散文雖列四大文類之一,卻一直很難得到統一認識。相對而言,討論小說、詩歌、戲劇時,“文學”這一概念很清楚,但討論散文時,“文學”這一概念便時時跳將出來,使問題變得復雜。判斷一部作品是不是散文,大凡會牽扯到另一個問題:它是不是文學作品。為什麼百年來人們對散文這一文類會不斷產生質疑?要麼指責創作中出現濫用抒情、夸飾學問、過度華麗、偏於瑣碎等毛病﹔要麼提出淨化說,或者要求以“藝術散文”為正宗﹔當然也有作家或學者提出“大散文”、“大文化散文”,以期矯正散文繁榮表象下思想的匱乏。研究者也頗為矛盾,他們多半承認20世紀以后散文退居邊緣,不再承擔原有的載道重任,但這是否意味著散文無關緊要,在文學類型中只是無足輕重的“次等文類”呢?人們對當下散文創作的環境及其復雜面相,對作家們各種超越、挑戰、無視文類規則等“逾矩”行為,對如何建構現代散文學等問題都有一種理論匱乏之感。對散文不斷地劃界與整合,表明散文文類研究確是棘手難題。

散文在文類中的位置如此尷尬,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們對散文文類特質的認知模糊不清:散文到底是純文學還是雜文學?散文到底要具備什麼樣的特質才可以與其他文類比肩而立而毫不遜色呢?

人們對散文的種種議論有時很少獲得學理上的客觀支撐。如認定中國作家借來了一套西方純文學觀念,便取代了歷史悠久、傳統豐厚的中國文章學,結論看起來是有其歷史根據。五四新文學在發展之初,確實在理論與實踐上倡導著散文的“文學性”,我們也要肯定,當五四文學以文學性散文負責情感的渲泄、抒情的動人和不受拘束的個性表現時,較之傳統的、教訓的、功利的載道文章,的確成功地亮出了它文學的感性與個人主義的標志。現代散文發展的過程,其實就是作家們要把散文與小說或詩歌等文類並列而毫不愧疚的欲望體現。可是,如果未加辨析地認定百年散文的發展就是摒棄傳統雜文學而走向純文學的過程,這又並非現代散文的全部事實。從現代散文的理論倡導與創作實踐來看,散文文體繁雜、風格多樣,尤其是散文的文類秉性中一直既有文學的、也有“超越文學”之處。

孕育與拆解:散文文類的現代特性

對散文文類的研究,目的是發現散文在文類系統中的獨特性與內在精神。百年中國散文,從傳統的雜文學中脫穎而出,步入文學殿堂,而它蘊含著的離經叛道的精神以及不斷整合東西方文學、哲學、史學傳統的沖動也時時涌出,這既緣於中國傳統中將哲學作為美學來理解的混沌感性的思維方式,也受益於西方近代以來的懷疑主義哲學傳統,散文由此獲得自我更生,並生成自己的文類個性。從邏輯上看,人們不斷想要確立散文的界限,恰恰是因為散文在與文學文類共生同處時,一直扮演著反文類的角色,也是因為散文總是挑戰著人們想要拘束它的那些限定,並無所顧忌地將觸角伸向其他文類,以邊緣和跨界的姿態反抗業已建立的某些文類規則。隻要它伸出橄欖枝,即可與小說結緣、與詩歌結緣、與對話結緣﹔隻要它願意,它便輕鬆地向歷史、哲學、地志、新聞等鄰居探出身去,在這個過程中,還呈現出一種辯証存在:它不僅具有拆解文類的本領,還同時具備孕育新體的正能量:人們常說的歷史隨筆、哲學隨筆或學術隨筆,包括當下熱議中的各種“非虛構文體”,乃至今天因互聯網時代而生出的種種“微”體式,都是從散文這個文類母體中孕育而生,有的一旦羽翼豐滿,則有了單飛的嘗試。散文的家族從來不是超穩定結構,就是因為既有舊體式也有新品種,其繁衍生息靠的不僅是家族內部的流轉靈活,而且還總是向外融合其他血脈精髓,最終建立起一種既不再是中國傳統的雜文學體系、又不能被狹隘的純文學理論所拘囿和歸類的文類形式。更何況,如果認真考察辨析西方文學或哲學中關於散文的種種討論與界定,必會發現西方文類理論中的散文或隨筆,也是范圍寬泛的雜文學。

那麼,如何理解散文這種既拆解文類,又孕育文類的特點呢?或者可以這樣說,散文是所有文類的基礎﹔進一步說,孕育本身是創造,那麼,散文可視為一種富有創造性的文類。如果承認文學的深層作用就是盡力破壞各種區分和界限,那不妨說,散文代表了文學所應有的現代的、自由的精神。那些“詩體散文”、“戲劇體散文”或“小說體散文”,是散文將其他文類的特點融合化解變成了自己的元素﹔反之亦然,百年文學中的“散文化小說”、“散文詩”等,在它們出現的時候,文體上都有一股先鋒文學的氣息,正所謂創新性的文學,往往帶著越界和叛逆的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說,游走於各個文類而毫不拘謹,將其他文類的特點借為己用、且自在地融合或消解於其他文類中。那麼,散文的文類研究,就是在建立起散文文類標准的同時,也建立起觀照其他文學文類的標准。

散文游走於文史哲之間,有時棲息在史學、哲學、文學史的軀殼中,有時借文學批評、思想評論而無所顧忌地發揮著智性專長,或長或短的思想隨筆、學術隨筆、史學隨筆,反倒讓讀者見識到思想與詩的平衡與融合。尤其是最近30年,中國散文寫作格局更為宏闊,文類空間拓展,文類屬性擴充,從中不乏尼採、柏格森、薩特、盧卡奇、阿多諾、博爾赫斯、羅蘭·巴特等西方重要哲學家、文學家、史學家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單體現在散文的思維方式上,也體現在文體樣式上。這樣看來,散文的文類特性與文類魅力就在於它的“難以定義”,正視並承認散文的自由秉賦與無限生發的可能性,有助於散文文類地位的確定。

散文文類研究的幾個維度

散文具有反體系、對抗所有等級劃分的特性,這使我們能夠在寬泛的意義上宣稱,這是一個散文的時代。具體到對散文文類的“現代”特性的研究,或許可以從以下幾個維度入手:

首先,將散文文類放到與小說、戲劇、詩歌等文類內部之間的內在的、復雜交錯的關系中加以考察。正如巴赫金所說,文類總是表現得既老又新、富有生命力,原因“就在於它在各種獨具特色的作品中,能不斷地花樣翻新”。因此,作為研究者,無須對繁復的散文創作取虛無態度,更應避免人為畫地為牢或總是幻想著去清理散文的邊界,磨損散文那種與生俱來的自由任性和獨特棱角。

其次,散文文類的“現代特性”,部分地體現在它與眾多“旁系親屬”或子類別(如報告文學、傳記、自傳、游記、日記、書信、地文志等)的關系上。不僅家族中相鄰文體時而重疊時而交叉,那些跨越文學界限的寫作也往往為文體的衍生與新變帶來機會。由此,散文又是有親和力的,它安於各種文類或寫作形式的邊緣交叉地帶,又時時証明自己可以坐擁各種文體形式,具有無限發展的文學能量。

最后,探討百年散文文類的現代特性,是對中國散文學體系的豐富與補充。中國的散文學一向有著分類辨體的強大傳統,但文體辨析也最易走向對文體的規范與限定。散文的文類研究不同於文體研究,它的著眼點可以放在散文如何平衡“思想與詩”的關系上,它著力探討散文家處理抒情與智性、邏輯與感受、修辭與科學、真實與虛構等一系列關系時的思維方式與表現方式,這或許有助於推動現代散文學在劃界與整合的過程中走向更為開闊的理論空間。

我們今天如何定義散文?說到底,終歸是對百年來日益廣泛的寫作運動以及處於話語傳播中的現代文學的一種迫切思考。

(責編:李葉、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