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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常寶:西周制禮作樂與經典的生成

2015年03月04日10:26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制禮作樂與西周文獻的生成、編纂研究”負責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西周周公制禮作樂,按王國維的說法,是為中華民族規摹了“萬世治安”。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經典,如《尚書》、《周易》、《詩經》、《周禮》等文字文獻,還有地下出土的實物文獻,共同承載了禮樂的記憶。憑著這些文獻,我們可以遙想上古鐘鼓和鳴、磬折垂佩的盛況,可以緬懷聖賢手辟鴻蒙、獨振木鐸的匠心,也可以理解中華民族發展之歷史必然。

制禮作樂的內涵

周公作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在滅殷過程中有著征伐之功,此外,他還以宗教領袖的身份開始制禮作樂活動,目的是要開啟一個異於殷商的屬於周朝的新文化紀元。

始於周公的制禮作樂,實際上是一場由宗教禮儀到政治制度、文化形態的全方位的社會變革,這場變革奠定了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模式。在禮儀層次上,以祖先和自然神祭祀為起點,推至各類社會禮儀,逐步形成了包括祭祖、冊命、征伐、朝聘、農耕、鄉飲酒、婚喪等禮儀性規范﹔在制度層次上,以宗法和分封為大綱,逐步確立起了新的家國一體的政治形態,以及與之相應的承繼、官僚、會盟、服色儀仗、歷法等制度體系﹔在意識形態層次上,以“克自抑畏”為起點,倡導反省和憂患意識,褒揚德、敬、謙、儉、義等人格品質。這一切,構成了禮樂文化的基本內涵,也就是王國維所說的“制度文物”。

周公變革的主要方法是“神道設教”:一方面創建具有周民族特點的宗教樂舞、卜祭方式、政教儀式、宗族典禮等﹔另一方面,通過宗教性儀式、觀念、話語,構建出新的社會意識形態、政治倫理和各種制度。也就是說,宗教信仰和禮樂儀式為周公的理性教化提供了合法性和神聖保障。

制禮作樂刺激了文獻制度的萌發

制禮作樂必然伴隨著文獻的生成,而這又與相關的職事和制度有關。“史”是最早也是最主要的文獻職官,不同文獻的撰制、載錄、保存等,往往分屬不同的史職。史官之外,大祝掌“六辭”、卜官掌“三易”、宗伯“陳天下之謨”,各有文獻之責。樂人是樂舞、歌謠等文獻的創造者和傳播者,樂人之長太師以詩書禮樂教授“國子”,更具文獻意義。西周在周王宗廟中設有天室、圖室、盟府等文獻典藏之所,各府衙及相關家族皆收納文獻副本。大史所掌文獻被區分為“典”、“法”、“則”、“書”、“策”、“事”等,這些文獻有可能被用在儀式中,並在客觀上對社會或當事人起到証明、稽核、責罰等作用。西周還有採詩制度,所採集之詩由太師加工整理,用於禮儀之中。西周設立了多種學宮,通過教學,舉行鄉飲酒、鄉射等禮儀,來傳播“詩”、“書”、“禮”、“樂”,培育子弟,逐漸形成了一整套關於樂德、樂教、樂舞的理論,規范了文獻的傳播和闡釋。由於教學和傳播的需要,促進了西周時期文獻編纂活動的萌發。

西周禮樂文獻雖然產生於宗教儀式之中,卻能在儀式之外繼續發揮著規范、鼓勵、教誡、交流等作用。隨著宗教意識的漸趨淡薄,文獻代替禮儀,成為一種有權威的話語方式,純粹的教化文獻開始出現了。

制禮作樂推動了經典文獻的涌現

“書”類文獻,直接起源於周公的制禮作樂活動。《尚書》所收“周初八誥”則是周公在主持祭祀儀式時假借祖靈之名發布的教誡之言,體現了“敬德”、“保民”、“慎刑”、“殷鑒”等政治改革的思想。“八誥”是周公“神道設教”的具體實踐,它不但形成了制禮作樂的基本思想,還開辟了訓誡政治的模式。《尚書》和《逸周書》中相當一部分文章都是宗教儀式或祝史的職業性載錄,是在周公神道設教方式影響下產生的文獻。

制禮作樂的另一重要成果是《周易》。西周太卜、筮人等對早期數字卦佔卜方式進行改造,利用卦爻辭統一了多種民間佔卜形式,並使得筮佔更加規范化,形成了易佔和《周易》文獻。《周易》以象征著天、地、山、澤、雷、風、水、火的八種卦形為世界構成的最基本元素,通過各種組合及爻位的變化,構成了一個無所不包而又富於變化的象征系統。《周易》的憂患意識來自商周易代的反省,內容則為對天道變易的敬畏,鼓勵克制和謹慎的人生姿態。《周易》陰陽平衡、物極必反、觀象立義、整體性、關聯性等思維方式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富有魅力的組成部分。

在祭祀儀式中,詩、樂、舞是三位一體的。周公將祭祀文王、武王作為朝廷最高的典禮儀式,自作有《武》、《賚》、《桓》等祭祀武王,並最終編訂為《大武》“六成”,使其成為西周“頌”詩的核心部分。西周中期,祭祖禮的對象以文王、武王為核心,往前追溯至后稷,往后延續到康王,“頌”詩中就形成了一個連貫的祖先譜系。隨著禮制的發展,舉凡農事禮儀、政事禮儀、軍事禮儀、燕饗禮儀乃至於婚姻、宮室落成等普通生活禮儀,無不用“詩”,《周頌》、《大雅》中的大部分詩篇都產生於這個時期。西周晚期禮崩樂壞促成了獻詩諷諫的風氣,它們主要用於各種典禮的無算樂儀節中,成為大小《雅》中的“變詩”。可以說,“頌”和“雅”在維護周人自我認同,調節西周各社會階層、部族的關系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青銅器及其銘文主要用於與祖先神靈溝通,其精神內核是慎終追遠和光大族姓的宗法意識。西周青銅器制作的契機可能是得到王的冊命或賞賜,或者是締定契約等。青銅器以銘文的方式頌揚祖德,感念王恩,表達家族福澤綿長的願望,這是在西周制禮作樂背景下出現的。由於轉載了宗廟冊命或賞賜中的誥、命、記、誓、訓、頌等內容,青銅器銘文又被后人看作是一種具有訓誡意義的文體,對后世各種形式的器物銘以及脫離了器物的銘文、誄文文體等,都有重要的影響。

制禮作樂的興衰與文獻編纂的意義

西周制禮作樂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西周初期在周公主導下,下至成、康時期,形成了制禮作樂的第一個高潮,不少文獻於此時生成,初步的文獻編纂活動也同時出現。昭王、穆王時期,有意識對制禮作樂的成果進行總結,於是“合群國,比校民之有道者,設象以為民紀,式美以相應,比綴以書,原本窮末”(《管子•小匡》),形成了又一個文獻編纂的高潮。西周晚期,史稱“厲始革典”(《國語•周語上》),即厲王變更周法,如其使用衛巫“監謗”,就是利用殷商舊巫術的形式來否定周公建立的諫誡制度,可以看作是禮崩樂壞的開端,此期卿大夫們創作了很多諷刺詩。但周厲王之后卻有著宣王短期的中興,也是禮樂文化的勃發期,所謂採詩制度以及《小雅》的編纂,大約就在這個時期。貪婪腐敗的幽王之死,終結了西周王朝,也終結了綿延西周的制禮作樂活動。但是,禮樂精神和文獻意識已然扎根於民族文化的血液之中,並將繼續發展。

文獻既是制禮作樂的方法,也是制禮作樂的成果。可以說,西周文化改革起自宗教儀式,最終卻落在文獻上,以多種經典奠基並延續著中國傳統文化的血脈。在西周時期,甚至在整個先秦時期,文獻背后的儀式性張力一直存在著,文獻的傳統總能夠追溯到儀式中去,並從中獲取合法性和話語權力。因此,隻有從制禮作樂的背景上來討論文獻,才能真正理解先秦文獻的生成方式和文化功能,才能真正理解經典文獻對於中國文化的意義。

(責編:趙晶、程宏毅)